
【晓荷】年光(散文)
记忆里,少年时光在乡下过年,那味道扎在心底,总归是鲜活的。
腊月廿四是扫尘的日子,村里家家都忙碌起来。屋里头,扫帚在角角落落里钻,灰土在斜射进来的日头里打着旋,最终都扫到门外头。院子里,大竹扫把呼呼地划拉,边边缝缝都不漏过。说笑声混着扫地的声响,在清冽的空气里撞来撞去。角角落落洗刷得清爽利落,新年,这就拾掇出个样子来了。
到了廿六七,豆腐香就飘满了村巷。母亲把黄豆浸在大木盆的清水里,豆粒吸饱了水,慢慢胀大、发软。接着端了木盆,往隔壁大石磨那头走。二哥力气足,立在磨盘前头,腰杆子一挺就推开了磨。我在边上瞅准了磨缝,手快地添豆,一推一添,两下里合得严丝合缝。磨好的生浆沥去豆渣,倒进大铁锅里煮。柴灶膛里火苗呼呼舔着锅底,母亲眼睛不离锅里的浆水,姐姐小心添着柴禾,火光照得两人脸上红堂堂的。滚开的豆浆倒进豆腐桶,点几回盐卤水,盖上木盖,就等它“坐胎”了。父亲手脚麻利,老早把豆腐框和漏纱布在木盘上铺排妥当。桶里的豆腐花白生生、颤巍巍地倒进去,再压上一桶清水,黄亮的豆浆水就沥到旁边。框格里,那白嫩的浆水慢慢收紧了身子,凝成了块。等上一日功夫,豆腐就稳稳当当成了形。
廿八夜里,灶间就热闹了。一部分豆腐切了厚片下锅煎,“嗞啦嗞啦”响着,煎得两面焦黄;另一部分滚进滚油锅里炸豆腐泡,“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油点子直蹦,金黄的豆腐泡在油浪里打着滚儿。炸好了捞起来,沥干油,倒进大陶瓮里,撒上细盐花。这些豆腐制品,是年里碗头上顶实在的好菜,年后上学后,夹两三块放进饭盒里混着米蒸,可香了,便是那时最美的下饭菜。
廿九捣年糕。白米早泡得透亮,磨成细粉,兑水搅成稠浆,上大甑蒸熟。热气腾腾的饭团倒进石臼,一伙人就围拢过来。“捣砧声声响,年味入人心。”捣槌一下下砸在石臼里,沉甸甸的。糯米团子在石臼里翻个身,又给砸塌下去,渐渐就砸出了黏性和韧劲,油光水滑的。边上的人递水、翻糕,说笑打趣,闹热得很。年糕捏成各样形状:供菩萨的“明斋”方方正正,“油桃儿”尖尖的,“大公鸡”昂着头,“猪头”憨憨的。剩下的粉团,就用刻了花鸟鱼虫的小木框,一条条压出来,也透着喜气。
三十那天,天还蒙蒙亮,灶膛的火就旺了。母亲就开始煮猪头、猪肉和大公鸡。大铁锅里,肉块在滚水里沉沉浮浮,那股子厚实的肉香,钻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我和兄弟几个馋虫勾得直跳脚,瞅着母亲转身的功夫,手快,撕下一块还烫手的肉块就往嘴里塞。那霸道的肉香一下子糊满了嘴,心里头顿时就像装满了,踏实得很。煮肉的浓汤舀出来,冷了结成亮晶晶的肉冻,撒点茴香末,就是一道下酒的冷盘。下半日,村里人提了竹篮,装着祭品、酒壶和酒杯,三三两两往地主爷殿里去。人人脸上都端着敬重,在神案前摆好供品,倒上酒,嘴里低声念叨着,求个来年风调雨顺,田里五谷丰登,家里老少平安。
三十夜,一家子围在“堂前间”的四方桌边。那台黑白电视机里咿咿呀呀放着春晚,屋里说笑声一阵高一阵低。守岁守到夜半更深,母亲端出煨得烂熟的兔子肉或者鸡肉,盛在厚实的铁锅里。父亲在风炉里装好木炭,引着了火。铁锅往上一架,炉里的木炭烧得“哧哧、噗噗”响,白汽混着青烟往上直蹿。一家人围着暖烘烘的风炉,伸筷子夹肉,那股子暖和气儿,把小小的堂前间塞得满满当当。
“初晓迎新春,喜气洋洋庆余年。”大年初一清早,个个都起得麻利。吃了早饭,母亲喊我们兄弟上楼。一人分得一大碟子:花生颗颗饱满,炒豆喷香,炸玉米花金黄酥脆。我们忙不迭地把这些好嚼食往裤袋里塞,袋袋鼓鼓囊囊往下坠,走起路来哗啦响。可那沉甸甸坠着的,是实打实的欢喜,还有对新一年光景沉甸甸的盼头。
年光像水一样淌过去,乡下那样过年的光景,是越走越远了。可那些灶膛里的火苗、石臼里的闷响、油锅里的脆生、还有肉香混着纸钱的味道,像是烙铁烙在木头上的印子,深深浅浅,总在心头冒着热气,抹也抹不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