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曾经】尾巴(小说)
一
“思玄,今天是你生日,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思青给我发来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努力将一瓣儿大蒜埋进白色的陶瓷盆里。
高中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另类。我将大蒜塞进藿香正气水的软塑料瓶里,光明正大地摆在课桌上,等待青绿色的蒜苗疯狂拔节。我只是有些孤单,瘦长的蒜苗让我有形影相吊的错觉。冬天来得时候,我会在暖壶盖子里种小麦。
生物老师踱过我的身旁,很好奇地问,“这是韭菜吗?”
我笃定且怯懦,“老师,这是麦子。”
我不曾是好学生,思青也不是。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和被当做范文当众朗诵的作文以外,我和老师们再无交集。
如果我说,“思青,我可以在别人还在做现代文阅读的时候交卷,偷偷从操场后门溜出去,吃完豆浆油条后回来看其他同学拍着脑袋写作文。”
他很可能会不屑,有意无意的哼一声,“切!思玄,我可以在别人还在写作文的时候,光明正大地走到操场上,用板砖砸人脑袋,然后回来继续写作文。”
六年前,他总是这么说,自豪地,甚至当着爸妈的面。我清晰地记得,他那一脸嚣张的表情,“光明正大”四个字就像神龙斗士里的神龙剑从他的头顶劈到下颌,印到他的身体里边。还有妈妈那没有责备的脸,带着担忧与惊讶。
我从来不喊他哥哥,我们之间也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确信我不喜欢他。他曾经在我看大力水手的时候,拉着一帮狐朋狗友回家看古惑仔,还偷爸爸的烟。他们簇拥着将光盘塞进VCD里,大力水手的菠菜就在瞬间的黑屏后消失不见,我有些哽咽,他们却一直在笑。
“你敢抽烟,我告诉爸爸去!”
“一边玩去,敢告状下次钓鱼不带你了。”
他们还在笑。
我就是思青的尾巴,他也从来不会担心自己的尾巴会背叛自己。也像自己的尾巴,他也从来不会担心把我弄丢了。
他跟走街串巷的修鞋匠套近乎,趁老头子不留神偷补鞋子的皮革,回到家我就跟屁虫似的缠着他也给我做个弹弓。他会用妈妈缝被子的针做钓钩,用废旧的自行车链条做火柴枪,有时候爸妈下地会让他烙饼,他把白面饼哆哆嗦嗦地扔进铁锅里,拽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丑陋的大葫芦。
我故意把边上厚厚的没烙熟的部分扯下来扔给他,他也不分辨,抹上甜面酱就嚼了起来。他像老牛一样,反刍着久久不咽下去。
思青是个坚强的孩子,上初中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让写一个亲人,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词。家里盖新房子的那会,他踢到了斧头上,一整个夏天都不能去村北的大河里游泳,暑假快要结束的日子里,他那该死的大脚趾却化脓了。我清晰地记得思青一屁股坐在炕上,一把将白纱布扯下来,他的脚趾已经像孵化失败的鸡蛋,流着黄黄的液体。他把爸爸的二锅头浇上去,咬着牙把腐肉抠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到下巴,嗒嗒的砸在地上。
“你不疼吗?”我很好奇,瞪着眼睛问他,就像看着怪物一样。
“啪!”他单腿跳过来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我一下子有些晕眩,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他急了,拳头像是暴风雨一样,我被他打得不成样子,“你说疼不疼,疼不疼!”
我再次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爸妈就在一旁看热闹,脾气暴躁的妈妈没有上去打哥哥,我怀疑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思青总是打我,好多次都是用小霸王玩龙珠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我,连招也连不过我。他就拉着我一直打,我不想玩了,他就打我。但我就是不让着他,我会很快把他打到天上。
妈妈的脾气是很大的,直到去年得了脑梗,恢复后脾气变得好多。话里行间,对我和思青渐渐有了依赖。
她曾经因为我和思青丢了一把铁锨,半夜里把我俩关在大门外。
思青什么也没说,把小褂披在我的身上,只穿着拉带背心,像李连杰一样伸着左胳膊,“来吧,贝吉塔!看我冲击炮!”我用双手交叉在前胸转圈,就差在地上滚了,“看我忍者神转!”
那晚上,他拉着我的手,我说,“思青,为什么咱俩整天在一起,晚上还睡在一个炕上?”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傻X,我是你哥!”
我最开的事就是跟思青一起去钓鱼,但是初二的那年夏天,我却再也不想记起来。那是一个炎炎夏日,我和他一人扛着一个大竹竿子,笨笨地翻进邻村鱼塘的红砖墙。我们钓了很多,很大的鱼,或者说在那会我觉得很大的鱼,用杨树叉穿起来。然后,就有一个光头的汉子牵着一条黑背跑过来,他把绳子撒开,黑背就向我们窜了过来。
“快跑!”思青喊了一声,将大竹竿子扔出墙外,几步就窜到了墙上,他不管我。一会他又从外面扒上墙,“思玄,思玄,把鱼扔出来!”
我还是傻啦吧唧地把杨树叉甩了出去,害得我忘了把鱼竿拿出来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树叉子被我摔进了稻田里,七八条大鱼就那样四散而逃了。思青看着脚下稻田凌乱的畦,把鱼竿摔在了膝盖上。
我记得,那声脆响跟稻田里的水一样清冽。我和思玄背晒得红红的,埋着头慢慢踱回了家。
二
等到我上县一中的时候,思青已经去临镇上了,其实我一直嫉妒他。我除了学习比他好,也就七龙珠比他玩得好,或者,还有赤色要塞。
那年暑假,爸爸在花生地里的农药没有打好,妈妈下地回来,直接把自行车摔在了墙上,“思青,思玄,日头下去了跟爸爸去地里拔草!”
妈妈进屋把爸爸做的土豆炖肉一把摔在地上,我默不作声地在墙角站着,一言不发。
思青从挂绳上摘下毛巾,在脸盆里蘸了一下,围在头上摔上了门。我就看他消失在大门外,他一脚把碍事的老母鸡踢上了天,现在想起来,有点像电影里的白鸽。
从那以后,我跟思青聚少离多,他依然在学校里风生水起,除了数学学得好,其他科目一塌糊涂。他还经常拿学校的乒乓球比赛冠军。我在全省出名的一中里,一边做着厚厚的物理题,一边看窗外洁白的玉兰花。
学习好的孩子总是招人喜欢,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林虹会喜欢我。她有一个跳跃的马尾辫,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她会悄无声息地坐在我身旁,旁若无人的跟我聊天,虽然我不知道聊了些什么。
然后我就因为这模模糊糊的东西,让一帮人找上了麻烦。他们警告我不要和林虹呆在一起,不要再拿林虹的礼物。
他们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只接受过林虹的一个礼物,那是一块透明的水晶,里边写着“思玄,友谊地久天长。”插上电,它会旋转,还有彩灯。煞是好看。
我终于还是让周仓堵在了操场,他们煽我的后脑勺,把我撂倒在地,我身上都是脚印。就像粗俗小说里的桥段。
然后,思青在来县城打台球的时候找我,看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开始质问我,我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实情。我不想让他帮我什么,因为自尊心很强,我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在学校里出名。
我躲着林虹,怕看见她那跟小老鼠一样灵活的马尾辫,林虹却总能找到我,甚至下晚自习后,跑到操场上拉我的手。
我怀疑林虹是故意让周仓他们打我,事实上他确实也是幽灵一样的冒了出来。我撒腿想跑,却被他扭住了胳膊,一群人拽着我的头发,依旧打我的后脑勺。
我没有看到思青是怎么来的,他跳过来一脚踹在了周仓的肩膀上,我被带了个趔趄。周仓像是一坨鼻涕一样塌在地上。然后一群人开始围攻思青,无数个拳头砸在他的脸上,我的心在流血,泪光中看着那个叫哥哥的人在一堆拳脚下挣扎不起。
我从墙角捡起一根双杠上掉下来的钢管,冲进去一通乱砸,几下就被他们抢过去,周仓一下打在了我的腿上。思青手中不知道怎么多了一把刀,他在一堆腿中爬起来,一下扎进了周仓的胸膛。我趴在地上,周仓也躺在地上,有一摊血,周仓泡在里边,一群人围着他,呼啦一下四散而逃。
家里赔了很多钱,思青被判了五年,关在C城的监狱里。
我回家呆了很长时间,一进家门就发现枣树下的老狗在呕白沫,它很难受,肚子像是气球一样一下一下的抽。爸爸红着眼圈,一脚一脚地踢,它不断的撞向墙角,“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原来,红闪睁开了锁链,到库房吃了妈妈下了老鼠药的柿子。我叫他红闪,他跑起来像闪电一样,他的背是红色的。
我在思青床下的箱子里,发现了思青的刀。那就是一把厚厚的钢板,顶上轧成了三角形,它曾经大部分没入了周仓的胸膛。
三
我考到了C城的大学,每周都去看他,当有女人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我有个在监狱里的哥哥,把人扎成了瘫痪。
我穿过监狱带着铁丝网的高墙,厚厚的铁门,里边黑黑的,那个大姐每次都要我七十块钱的接待费。然后走进去,等着他们叫思青出来,隔着玻璃窗用电话聊天。思青变得消瘦了很多,同样瘦削的,还有那双眼神,他把着电话的手上有淤青。他说,他很好,在这里他们让他缝扣子,不累人。
我想把打工挣来的钱和买的几盒烟塞给他,看着他抽出一根玉溪,烟雾盘桓,又瑟瑟地把伸进包里的手拿了回来。
亲人和朋友都很接济他。
大姑曾说花钱把他接出来,他说算了,别花冤枉钱了,五年也不长。
我是他的尾巴,却让他扔在了高墙外。
“思青,我对不起你。”我的眼泪在眼眶里不争气的打转。
“叽歪什么,兄弟之间,有啥对的起对不起的。”他弹了一下烟灰。
监狱里陪思青吃饭是件奢侈的事情,三个简单的菜,他们会收我二百六十块。大三那年阴历九月,是他的生日,我带了一瓶二锅头,小的,我当然怕他喝多了遭别人打。
说的什么我渐渐忘记了,但是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思玄,我们要像家乡的麦子一样活着,你不要活在水泥地里,要活的舒展。”
我慢慢和监狱里的大姐混熟了,他也就不再要我的接待费,转而在我离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叹息。
毕业的时候,我去监狱接他,他变得很瘦,我请他吃酱肉丝和很多肉,说我签约了,在四川,国企。
思青很豪爽地和我碰杯,一个劲儿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和他一起回家,爸妈都很高兴,妈妈脾气还是很大,思青烙的饼依然是个丑陋的大葫芦。
但是我们都长大了,谁也不能阻挡,我们就这样长大了。
妈妈学会了尊重我俩的意愿,我当然希望思青跟我去四川,爸爸则希望他陪在父母身边。思青有自己的想法,他说,我不在家呆着,我想出去闯闯。
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加班,在一个钢厂里,他说,“思玄,生日快乐,我现在很忙,晚上打给你。”
我说,“哥,我是你的尾巴,我离不开你。你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