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山窝里的星(微小说)
晨雾漫过边境黛绿色的山梁,一条碎石路蜿蜒伸进山谷深处。路边一栋木板房校门上挂着一块掉漆的木牌,“弄耘村小学”几个红漆字被雨水浸得发暗。檐角的铜铃声响起,清脆得像要穿透雾霭。
四年级班教室门里,二十来个孩子挤在几条长木凳上,有的还嚼着竹编饭盒里的包谷饭,有的正用铅笔头在旧作业本上画太阳。讲台上,扎着马尾的年轻女老师杨帆正踮脚擦黑板——黑板是几块旧木板拼的,右下角已裂开缝。
杨帆老师拍了拍手上的灰:“今天我们来学习一篇新课文《走月亮》……”她刚开口,教室后窗突然探出个小脑袋,扎着景颇族银泡头绳的小姑娘南丁伸了伸脖子,又缩了回去。
南丁的奶奶蹲在窗下,往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快吃!别让老师等。”老人鬓角沾着草屑,景颇族织锦筒帕挎在肩头,指节因劳作变形得像老树根。南丁小声说:“阿奶,我想去帮阿爸收玉米,我不想读书……”
奶奶把红薯硬塞进她手心,用景颇语说:“阿爸说等你放学再去收。老师说了,‘读书’比玉米金贵。”
杨帆老师注意到南丁的座位空着,正要出门找,教室门被推开了。
南丁低头揪衣角:“老师,我阿爸说……说今天……今天要收玉米,不然要下雨了……”
杨帆老师蹲下来,平视她:“南丁,你阿爸小时候也在这儿读书吗?”
南丁摇头:“阿爸没读过书,他说字像虫子爬,认不得。”
杨帆老师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那你帮老师个忙?把这颗糖带给阿爸,就说‘老师说,会认字的孩子,以后能看懂天气预报,知道什么时候晒玉米不会淋雨’。”
南丁接过糖,眼睛亮亮的:“真的?”
杨帆老师笑:“骗你是小狗。”
南丁攥着糖跑远,银泡头绳在阳光下闪烁。杨帆老师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
铜铃再响时是下午的课了。杨帆老师从城里带来的许多张图片,画面上都是北京的学校。
“同学们,这是首都的小学,他们的教室里有空调和多媒体,操场上有塑胶跑道,图书室有丰富的书本……”杨帆老师一张一张地翻着图片给孩子们看。她忽然停在其中的一张上,画面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举着“欢迎山区小朋友”的牌子,“你们看,他们也在等你们去玩!”
扎着“小辫子”的男孩勒堵突然举手:“老师,北京有玉米地吗?”
杨帆老师愣住:“应该……有吧?不过可能没咱们弄耘村的大!”
勒堵撇嘴:“那我才不去呢!我要留在这儿帮阿爸种玉米,等阿爸老了,我当寨子里的‘玉米王’。”
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孩子们七嘴八舌:“我要放牛!”“我要织筒帕!”“我要跟爷爷打猎!”……
杨帆老师声音轻了些:“可如果你们会读书,就能去更大的地方,看更多的玉米地,帮助更多像阿爸这样的人……”
孩子们有的低头搓手指,有的望着窗外的山。南丁突然举起手,银泡头绳晃啊晃,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老师,我想读书,我想学。”
杨帆老师惊喜:“为什么呢?”
南丁指了指奶奶:“阿奶说,她会老,会看不见。我要读信给她听……还要告诉她,山外的月亮,是不是和咱们这儿一样圆。”
杨帆老师的眼眶发红,她轻声说:“会的,南丁。你们一定会替阿奶看更大的月亮。”
夜里,雨点砸在木板房顶的铁皮上,杨帆老师正在火塘边批改作业。老校长端着一把竹椅进来,身上裹着一件发硬的军大衣。
老校长一边抽旱烟,一边说:“小杨,乡里说要撤点并校。这学期结束,娃们得去三十里外的中心小学就读。”
杨帆老师手一抖,红笔掉在本子上:“为啥?咱们校舍虽然破旧,但……”
老校长叹了口气:“中心小学有新教学楼,有电脑,还有英语老师。咱们这儿……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他指了指窗外的泥地里,那是用石灰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篮球框,“今天上体育课,勒堵摔进泥坑,裤裆都糊满了泥。”
杨帆老师想起在白天时,勒堵满身是泥冲进教室,其他孩子笑成一团。杨帆老师蹲下来帮他拍泥,他却把沾着泥的手按在她教案上,印了个小巴掌。杨帆老师低头看教案上的泥印,苦笑:“可孩子们……”
老校长拍拍她肩膀:“我知道。去年你来了,娃们眼里有了光。但……”他掏出个布包,塞给杨帆,“这是村民凑的钱,买了几盒粉笔。”
杨帆老师打开布包,几盒“晨光”粉笔整整齐齐放着,还带着老校长的体温。
雨丝裹着泥土味钻进教室窗缝,杨帆正给南丁补拼音,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勒堵的阿爸堵在门口,裤脚沾着泥:“杨老师,村头老何说中心小学要收住宿费,一家娃一年得三百块!咱家三个小娃娃……”
话没说完,蹲在墙根的阿爷颤巍巍站起来:“我家小娃娃有哮喘,三十里山路,下雨天咋个走?”
南丁的奶奶攥着景颇族织锦筒帕凑过来,指节蹭过杨帆的手背:“杨老师,昨儿夜里我梦见阿奶的阿奶了,她说山外的月亮大得能照见坟头草……可南丁才八岁,我舍不得她摸黑走夜路。”
杨帆望着教室后墙那排用红漆写着“好好学习”的字,被雨水泡得斑驳;她又转头望向孩子们:勒堵正用冻红的手指抠课桌缝里的土,南丁把奶奶的筒帕叠得方方正正……
两周后,学校要办“朗读比赛”,这是杨帆老师偷偷发起的,说是“迎接新年”。教室用树藤扎了彩门,墙上贴满学生画的“我的梦想”:有的想当老师,有的想种最大的玉米,有的想坐飞机看云。
比赛前三天,南丁的奶奶拄着拐杖来学校。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是对银镯子:“这是阿奶嫁过来时的,换俩钱给娃娃们买粉笔。”杨帆要推辞,老人急得用景颇语喊:“阿奶的阿奶说,山外的月亮圆,得让娃娃们读给阿奶听!”
比赛当天清晨,教室的门被撞开条缝——勒堵探进头来,鼻尖沾着泥,手里举着个东西:“杨老师!我们用玉米芯子做了奖杯,刻了‘山窝里的星’!”
比赛现场,孩子们轮流上台。勒堵念的是《悯农》,声音像敲铜铃:“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杨帆老师发现他偷偷抹了把脸,他的旧胶鞋裂了道缝,脚趾头露在外面。
南丁捧着作业本上台:“我读……我阿奶的信。这封信是阿奶口说,我用笔记下来的。”她用景颇语念了几句,又切换成汉语,“阿奶说,她的阿奶告诉她,山外的天很蓝,云很软……”
全场安静极了,老校长抹着眼睛,几个家长悄悄擦了擦鼻子。这时杨帆老师的手机突然震动,是市教育局来电,杨帆老师为保留弄耘村小学提交的申请得到了回复:“经考察,弄耘村小学符合保留条件,下拨改造经费六万元。”
一连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教室门外的铜铃上。孩子们挤在杨帆老师身边,举着自己画的“梦想”:“老师,我们要建新操场!”“我们要学英语!”“我们要给阿奶读更多的信!”
杨帆老师举起手机拍照:“会的,都会有的!”
一年后,弄耘村小的教室换了新瓦,操场铺了碎石子并浇灌了水泥。杨帆蹲在玉米地边,南丁举着课本跑过来:“老师!阿爸说,今年雨水足,玉米能收两万斤!”她身后,勒堵正教几个孩子打篮球,球撞在木板篮筐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群山环抱中,那栋木楼教室的铜铃又响了,清越的声音飘向远方。杨帆耳畔回想着南丁脆生生的声音:“老师,山外的月亮,真的和咱们这儿一样圆吗?”
杨帆老师目光投向遥远的山外,自言自语着:每个孩子都是一颗星,哪怕生在山窝里,也终会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