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他娘为什么不生气(散文)
他比我高两级,他妹妹和我同班级,所以尽管我们不是一个庄的,彼此也都很熟悉。
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另结新欢,不要他妈妈和他们兄妹了,欺负他们不会有五大三粗的父亲到学校凶狠地对着施暴者咆哮一顿。于是一干不学好的坏气肆意的同学经常无事生非地欺负他们兄妹。他便以牙还牙,谁欺负他,他拼命反击。所以他经常鼻青脸肿的。很多忌惮他不要命的拼劲,转而欺侮他的妹妹。那个结巴半道截着薅他妹妹的扎头绳。他妹妹不敢反抗,两条辫子上的红头绳都被结巴撸去了,辫子松散开来。他妹妹披头散发蜷缩在墙旮旯哭泣。结巴一边把玩着他妹妹的红头绳,一边做着鬼脸,一半揶揄一半挑衅。
冷不丁他举着半块砖头冲出胡同。吓得施暴的结巴落荒而逃,他跟在后边穷追不舍。那个坏小子逃回家中,放出自家的狗,他让狗替他抵挡追击者。
狗一下子扑上来,把他的裤子撕破了。逮着哪里就在哪里下口。他左闪右闪与狗顽强搏斗,直到狗头几乎被砖块拍晕,又有几个大人过来制止人狗争端,那狗边撤退边回头汪汪几声。他的裤子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服。
那个时候很穷,东西往往比人要尊贵。一般的娘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把衣服破了、鞋子坏了,往往不问缘由先过来打一顿再说。当他跛着脚,拖着被狗撕咬扯了无数条口子的裤子回家时,他娘正在锅屋做饭。他娘把鲜地瓜切成大块,放在大锅里煮地瓜水。看他裤子废了,对他造成的经济损失一点也不上心,而起丢下水瓢忙着查看他被狗咬的地方严重不严重?看着犬牙在儿子的腿上留下一个个血印,她仿佛才有点要着急。他娘就熄了火,任锅盖上氤氲的微弱热气一丝一丝散去,扯上他就出了大门。
他吓坏了。他怕娘会生气。他已经没有爹了,绝对不能再叫娘气坏了。他偷偷看看母亲,发现他娘并没有生气。起码他没有从娘的脸上找到一丝愠色。他便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的裤子已经坏到不能穿了,他娘为什么不生气?
他娘领着他找到了狗主人的家里。狗主人不等他娘开口,就开始抄起棍子,敲向狗头。狗惨叫一声,夹着尾巴逃之夭夭。狗主人并没有去追赶那条狗,而是又开始满院子追赶自家的儿子结巴。毕竟小孩结巴是最初的肇事者。狗主人害怕他母子上门讹他们,让他们出钱给打狂犬疫苗。于是自说自圆地说狗是畜生,不分好歹就烂咬一气;自己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也是一条畜生,不通人性。他想先发制人控制住局面,防止来人狮子大开口、
不想他娘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而是扯着他一同跪了下来,叫着表叔,一边磕头一边道歉说:“都是自己家的孩子不懂事,惹得您家的狗和孩子都挨了打!”候在门口等着看热闹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始七口主言八口主事地参入意见。狗主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剧本打好的腹稿没用上,情节翻转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就连忙去拿自己的筷子,赶快找柴火点燃了,把筷子烧成灰,敷在他的伤口上。那时如果村里有人被狗咬伤,都时兴用这种土法子治疗。
他娘继续说:“我家孩子出庄挪疃(村)地来这庄上学,咱虽然咱们不是一个村庄的人,但就隔了一条河,一东一西都是父子庄。孩子调皮,说话办事不知道眼高眉地,拜托父老乡亲多给看相点。”
他娘一席话,感动了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私塾的孙女,说出话来这么中听。他娘领着他走的时候,陈庄很多人主动送出很远。有的送出了村庄,眼望着母子们远去的背影。
有人说:“换上任何一家,孩子被咬成这样,说什么也得闹破天!”
另一人说:“没个男人撑护着,有事就是硬气不起来。”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就紧跑慢跑追上,喘着粗气大声说让孩子去县里找他父亲。他父亲在医院当医生,亲生儿子被狗咬了他能不管不闻?虎毒不食子嘛!
他娘并没有应声。母子们很快到了小河边。河里的垫脚石,有的生了青苔,看着有些滑。他娘就弯腰背起他过了河,回到家里,却发现他妹妹正在锅屋里哭。看着娘与哥哥回来,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脸上写满惊恐。
原来她妹妹点着柴火烧锅,不知道烧多久,烧糊了锅底。她害怕,吓哭了。
他看看他娘,他娘并没有动怒,而是扯过妹妹,给她把脸上的烟灰洗掉。那天他们没有饭吃,夜里实在饿得受不住,就从院子里摸了几个红心地瓜,每人啃了两个。
那天夜里,他决定去城里找他父亲。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沿着河坝,凭着三年前的记忆找到了城里,找到了在医院上班的父亲。
尽管父亲已经起锅另灶地有了新家,对于前窝儿子的伤情很重视,给他打了破伤风针,又带着他去打了疫苗。对于他要求父亲用自行车送他回家的要求,父亲三缄其口,始终没应允。他知道父亲自从娶了第二个妻子就犯了怕老婆的毛病。最后看着他期待的眼神,他父亲有些不忍心了,答应他可以骑自行车自己回家。他会骑“母车”,即从大梁底下伸腿蹬几下,待车轱辘转动起来,借着惯性,车快速前行。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回了家。
县城到他家的距离足足有二十里路。如果他不是有这样的父亲,像他这样大的孩子不可能独来去。
回家后,他把自行车钥匙扔到了河里,把自行车锁住。他想,他父亲回来,自行车没有钥匙,父亲就走不了了。父亲留下来,他们又是一家人,从此其乐融融。至于城里那个家,他们爱咋地咋地吧。他觉得父亲应该留在母亲的家里,他应该归属于母亲。母亲是那样的温润贤良。
他父亲回来了,但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他父亲扛起自行车就走,仿佛片刻也不敢停留。妹妹却拽住父亲,让父亲看看烧掉了底的锅。父亲摊摊两手,表示他没有钱。他恨那个女人,她月月把控着父亲的工资,让他们分文难见。他看看娘,很不明白娘为什么不生气。
娘把芥菜叶子整齐地摆放到院子里的绳子上,让它们逐渐沥干水分以便贮藏起来,慢慢吃。娘看见父亲已经要走出院子,还问他父亲要不要喝口茶再走?
他彻底对父亲死了心。后来他不上学了,他在村子里种果园。果园里有很多蝉的幼虫,没有脱去蝉翼的那种,本地人叫节流鬼。他逮了两桶去城里集市卖,意外地遇到了前来赶集的父亲与晚娘。他父亲投来尴尬的目光,他视其为陌路人。
他对他母亲很孝顺。他娶亲后,他的媳妇很贤惠。
后来他父亲与他的晚娘双双二氧化碳中毒没了。他们落叶归根,终于从城里又回到千方百计想脱离的村庄。他拦挡着不允许晚娘与父亲合葬,不允许她进祖坟。他想把那个重要的位置留着,好给百年以后的亲娘。
他娘说:“他们活着是一家,去了还叫他们在一块吧!”娘一锤定音。
晚娘的弟弟惭愧地给他娘鞠躬说:“我姐姐伤害了您和孩子,你大人大量,大仁大义,成全我姐姐最后的体面。”他不明白,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在城里重新组建家庭,活着他们同进同出,死了还叫他们同穴双宿!他们生生死死都那么完美,作为受害方,他娘为什么不生气?
“如果事事计较,世间事计较得过来吗?”说这话的母亲还是一脸慈祥。
母亲近挥挥手让他们继续忙公事,她又推出了她那辆三轮脚踏车。
他97岁的老母亲,还能蹬着那辆车,到三十里开外的村庄去买刚刚孵化好的鸡苗,还给左邻右舍载着鸡筐。她们几个骑着电动车,优哉游哉跟在他娘后边啦啦呱呱的。
他娘被他父亲狠心抛弃,独自抚养他和妹妹。当他为被欺负的妹妹出头时,被狗咬伤,而且被撕坏了裤子。母亲反而领他去狗主人家道歉,从而大事化小继而化无。他娘对待他父亲和颜悦色。当他父亲与后娘双双殒命,他娘力促二人顺利合葬,完全不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他娘是一介农妇,却超然豁达,乐善乐观,有为人的大智慧。她与邻里相处的温馨画面,成为那代人的一个经典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