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酥头令饼(散文)
扬州的夏日,扬州人不喝大麦采粥,不吃酥头饼就不算过夏天。
酥头饼,是扬州民间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独创出来的一种面饼,年代不久远。可是,从其诞生至今身份不详,连一个正统的名字都不明朗。著名扬州作家汪曾祺先生喜欢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了七十七年,可就是家乡的酥头饼在他的《故乡的食物》书中没有记载。一个被美食作家忽视的面饼,乡村的老百姓叫它“酥头定”,我的祖辈们也是这么叫的。酥头饼的“酥”最直白,就是做出来的面饼口感酥脆。“头”也好理解,大概指的是发面时用的“膏头”(即酵头)。至于,老百姓把饼说成“定”,猜想是面饼的定型是圆的。但,现在想来“定”是不是这个“腚”字?因为,过去的酥头饼在锅里不是“摊”出来的,而是“涨”出来的,鼓鼓的,扁圆的,软绵绵的,从外观上看就像人肉嘟嘟的腚。若是老百姓是这样来形容的话,那“定”等同于“腚”也有点合乎情理的。就跟扬州的“大斩肉”扬州人根据其形状特点取名为“狮子头”一样。
然而,有扬州现代文人却把该面饼称为“酥头令”。说是古时农家主妇在清晨起床后,先到厨房做早点,将发酵的面糊倒进铁锅里制作成面饼。然后,再去房间里的梳妆台前,梳头发,洗漱准备吃早餐。又说,扬州自古是诗词之乡,有诗文基因的扬州人喜欢吟诗诵词,在吃早饭前,先吟小令诗词一首。因此,就将面饼雅称为“梳头令”。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可信的,勤劳朴素的农家人那有兴致吟诗呢?更别说作小令诗词了。后来,又把“梳”改为“酥”,贴近面饼的酥脆的特征,正好又是谐音。这个臆想的说法,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是已经写进了文章里,登在网络上了,还是这么带有词牌风格的诗意“酥头令”叫开了,成了一个“政治正确”。不管怎么说,只要为我们的日子增添美好,为社会创造价值,那就是名饼。然,外地人是听不懂的。而正因为听不懂,才更能证明,酥头饼是地地道道的扬州特产,彰显扬州平民的智慧和其独特的风味。
气温高的夏天,扬州人喜欢喝大麦采粥消暑解热。乡村人家的大麦是自留地里长的,再拿到机米坊磨成面粉。每天早晚,在烧开的稀溜溜的粥锅里下两大勺子大麦面粉。煮好后,舀进钵子里放在通风处,或者用小竹篮子吊在水井里凉透,粥面上会凝结一层深红色的粥膜子。早、晚餐时,炝一盘黄瓜,一只咸鸭蛋,一斗碗采粥,清凉又爽口。但是,尽管肚子喝得鼓鼓的,因天热,能量流失得快,若是到秧田里薅草,做事情,肚子还是容易饿,不实在。所以,每天早上就涨酥头饼吃,若家里人多就多做几只,顺便带点晚上吃。
小时候吃的是奶奶做的酥头饼。做酥头饼先要做酵头,奶奶头天晚上,搲一勺子小面粉放在盆子里,用剩下来的粥汤调,再放在洗好的铁锅里,盖上锅盖保温。一夜下来粥汤就馊了,面糊随之也跟着发酵(记得,奶奶的酵头做的好,隔壁二大妈常来要点,回家做酥头饼)。次日早晨,掀开锅盖,盆子里的酵头已涨得满满的了,还有一股浓浓的酸味。奶奶和面时加点酵头,调匀。用鼻子嗅一嗅,若有酸味就兜一匙碱水,碱水是事先用玻璃瓶子泡好的,碱水能起到中和作用。碱水放少了,做出来的面饼有酸味,饼里没有孔,吃起来粘牙。碱水放多了,饼内虽然有面孔,但吃起来有点涩涩的,也不好。放多放少,这个奶奶是经验的。
和好面后,就到锅膛门口烧火,锅烧热了,浇点香油用铲子滑锅。为什么说是滑锅呢?是因为那时候生活条件简朴,所以香油得节省着点用。将和好的面倒一点锅里,不用铲子摊,那时候都是叫“涨酥头定”。然后,再到灶膛门口烧火,但不能大火烧,那样会把饼烧煳了。大约一个草把子烧完了,也许是酵母遇热产生的气息,面糊在锅里膨胀起来。奶奶一看凝固成型了,就用铲子将饼兜底托起来,翻一个身。再烧一个草把就行了。此时,不急于起锅,利用灶膛里的余火炕一会儿,让饼内充分熟透。
第一块酥头饼做好了,圆溜溜的,黄灿灿的,散发着悠悠的香味。由于锅有锅脐,所以边缘薄,中间饱鼓鼓的,就像盛菜的两只碟盘合起来的模样。奶奶将饼撅开来,里面孔稠稠的,白嫩嫩的,尝一尝,如还有点酸就再加点碱。酥头饼有点类同扬州的烧饼和金刚脐子。相同的都是小麦面加酵头做的,都有酥脆的口感。不同的是,一个是贴在火炉里明火炕,一个是在油锅里烧,且酥头饼比它们大。还有最大的优点是,酥头饼农家人在家里的灶台上随做随吃,方便,不需要花钱买,有一种家的味道。
早晨,鸡第一次打鸣,天才麻麻亮,奶奶就起床做早饭——下采粥,涨酥头饼。然后,把采粥打进钵里,放在堂屋里的长桌上通风吹凉,就去打开鸡窝门,调猪食喂猪,扫地等。一套事情忙完,天已大亮,此时一家人坐在长桌吃早饭。奶奶端上来一碗“毛豆米烧碎咸菜”和做好的酥头饼。我喜欢把酥头饼的边缘撕下来吃。因为,薄薄的饼边子油多,且特别的酥脆,是整个饼的精华部分。咬一口饼,喝一口采粥,搭一筷咸菜。屋外,树柯上的蝉唱着乡村夏日的晨曲。村东头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圆圆的,如同是一张金色的酥头饼挂在杨树头上。
一块情景交融的酥头饼,使平凡的日子吃出了不平凡的滋味来。
晚上,屋里热,家家把长桌子搬到室外吃晚饭,大门口外墙的铁钉上,挂着一盏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可是,庄子四周是绿油油的秧田,潮湿气大,故蚊子特别的多,所以每家用碎草在大门前着起了一堆蚊烟。夕阳余晖里,烟雾缭绕,矮矮的村庄仿佛是仙境一般。桌上的酥头饼又像是从星空中摘下来的圆月。我们一边咀嚼着日月的麦香味道,一边听着秧田里的阵阵蛙鼓声。就这样过了一夏又一夏,那个酥头饼宛如一枚印章,把乡土滋味的童年刻在记忆里。
酥头饼起源于乡间,兴盛于民间。它不同于扬州炒饭,起源于贵族,广传于世间。因此,酥头饼虽属扬州美食之类,但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登过高档宴席,一直默默无闻地流传于基层。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如今,随着人们生活的富足,饮食口味不断追新求异。在这样的背景下,乡土风味的酥头饼,从村庄走向了城市,特别是在这酷热的夏日,大有“农村包围城市”的势头。
酥头饼自打走进城市,做法由“涨”改为“摊”,速度自然就快了。街头巷尾许多大姐大妈的摊主打着“酥头令”的牌子,现做现卖。她们做酥头饼不做“酵头”,是从超市里买的干酵母,直接和面制作。做法是一口平底锅,锅里汪汪的热香油。然后,将大盆子里和好的面糊倒一小部分进去,打开液化气烧。用铁铲子摊摊,正面反面煎煎,时间不长,一块酥头令饼就做好了。看上去,外表比在乡下的更靓丽了,香味更浓郁了。其形状虽然也是圆的,就是边缘和中间的厚度是一样的,不像土灶铁锅做的那样中间鼓,边缘薄。不过,大同小异的形状改变不了它的本质,单凭摊头飘逸着袅袅的、诱人的田园麦香气,就吸引了很多人前来品尝。
酥头饼,在这炎炎夏日,拼尽全力与其它美食较量,为营生的摊主大姐大妈们的生活创造了财富,滋润了一个家。若它在古街上或是景区,面对的是外地人、外国人,让他们不仅仅咀嚼到酥香的滋味,还能传播扬州美食文化哩。
时代在变迁,酥头令饼也与时俱进。妻子每天早餐煮大麦采粥,做酥头饼。小伏节令的头天晚上,妻子依然用小盆子制作酵头。第二天早上,妻子在洒满晨光的灶台上忙着和面。没有用水,而是拿来两小瓶纯牛奶,倒进面粉里,又加了两只鸡蛋、酵头一起调和。然后,将面糊倒进热油锅里,只听“呲啦”,香气随声弥漫。吃早饭时,妻子问我:“今天的酥头令饼比以前的好吃吗?”我边吃、边品、边答:“嗯,酥香香的,甜滋滋的如月饼一样的好吃,黄灿灿的像小太阳一样的金亮。”
有着“混血”基因的酥头饼,一嚼忘尽世间尘。此刻我在想,要是汪曾祺老先生还在的话,品尝到如今家乡这样的酥头饼,他又会怎么评价呢?他是否会欣然提笔给它起个名字写入书里,如“咸鸭蛋”一朝名扬众人知呢?
柴火锅中煎饼圆,酥脆甜香忆昔年。我吃过奶奶、母亲做的“酥头定”饼,现在又吃着妻子做的“酥头令”饼,就觉得世上纵有珍馐味,不及酥头饼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