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柳树下的香炉(散文)
爷爷走的那天,我去了江边渡口。此时的秋阳照着江面,金灿灿的。老柳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地响。树洞里是空的,就只有几片干柳叶。那个掉了漆的铜香炉,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收樟木箱最底下了。
七岁的春天,我总跟着爷爷去渡口。那时候江冰刚化,水还很凉,爷爷总是光脚去江泥里摸鱼。他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青筋很多,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我蹲岸边数他弯腰,数到二十三下,他就喊:“震宇,接好!”
半桶鲫鱼倒进我拎的铁桶,鱼在桶里扑腾,溅我一脸的泥。爷爷坐在柳树根上抽烟,烟袋锅子一亮一暗,说:“江里的鱼通人性,知道咱爷俩等着下锅呢。”
老柳树很粗,要俩大人拉手才抱得住,枝桠伸到了江面上,夏天能遮阴凉。爷爷说这树比他太爷爷还老,抗战时游击队在树洞里藏过步枪。我记不住步枪,就记住树洞,因为里面有爷爷的宝贝。
爷爷总说那是太上老君炼丹的炉子,孙悟空在这儿炼出火眼金睛。他说的时候,眼角皱纹挤成一团,像老柳树皮。
其实也无非就是个掉漆的铜香炉,巴掌大小,底上有歪歪扭扭的字。爷爷说是在旧货市场淘的,摊主说上面的字是仙家咒语。我信了,每天放学我都会跑去树洞里看,香炉总在里面,旁边还有爷爷捡的鹅卵石。爷爷说凑够四十九块,就能炼长生不老药。
邻村二柱子抢了我的麦芽糖,让我带着他去看炼丹炉就还我。我无奈,因为他比我大了将近四岁,拉着他就钻进了芦苇丛。
刚掏出香炉,就听见爷爷的咳嗽声。只见他提着修船的斧头就过来了,斧头刃反光。二柱子吓得把糖掉在了泥里,光着一只脚跑进江对岸的树林去了。他跑丢的解放鞋,爷爷挂在柳树枝上,挂了一整个夏天。
爷爷把香炉塞回树洞,用枯树枝盖好,说:“这是仙家的东西,凡夫俗子看了要遭祸。”他瞪了瞪我,却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我手里响着,说:“下次再带野小子来,把你拴船桩上。”
我把糖纸压课本里,天天看。后来爷爷说要在月黑头亮的晚上炼丹。那天我在学校就赶紧写完了作业,回来就抱了捆树枝蹲柳树下等。只见爷爷提个布包慢悠悠地来,里面有小米和四十九块鹅卵石。
他用三块砖头搭好小灶,只见火苗烧得香炉底发红。他嘴里念叨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还用树枝在炉里搅。月光从柳叶缝漏下来,照在了他的脸上。
等了快一个时辰,小米变焦了,有糊味儿。爷爷把焦米倒在手心里,一粒一粒吃,说:“时辰不对,仙家炼丹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伸手要,他却拍开我,说小孩子吃了会变笨。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家里粮食紧,爷爷舍不得扔焦米。但当时我却是信了,觉得那是很神奇的法术。
那年的冬天来得比较早,第一场雪就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渡口的船泊停在岸边,周围结了薄冰,爷爷还天天去柳树下,说大雪天精气足,适合藏丹。我缩在他怀里数他胡子上的冰碴,看他用冻红的手擦着香炉。
那天下午雪下得很大,江面上白茫茫的,对岸芦苇都看不清。忽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声音被风撕得很碎。爷爷把我往树后一推,说“别动”,就踩着雪往江边跑,棉鞋踩雪咯吱咯吱地响。
是个画画的年轻人掉冰窟窿里了。爷爷和王大爷把他拖上岸,年轻人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爷爷把棉袄脱下来裹他身上,又跑去柳树下,把铜香炉揣进了他的怀里。
爷爷声音冻得发颤,说:“这是仙家的宝贝,握着它,寒气进不了骨头缝。”王大爷在旁边烧火,打趣说这香炉比棉袄管用。爷爷没理,蹲火堆旁搓手,手背上冻出了好几个裂口。
年轻人后来醒了,说握着香炉有暖流往心里钻。他家人来道谢,拎着点心和红包,爷爷却把红包推回去,只留两块桃酥,说给孩子尝尝,香炉是借的,还要留着炼丹。
我啃着桃酥,看爷爷把香炉藏回树洞。他耳朵冻紫了,拍我后脑勺说:“瞧见没?仙家的东西就是灵。”雪落在他头发上,像撒了白糖,我发现他的背比去年驼了,像老柳树弯向江面的枝桠。
转年开春,渡口旁修了公路桥。汽车多了,王大爷的渡船也没人坐了,他的儿女就准备将他接到城里去了。他把船卖给收废品的,临走时抱着爷爷哭,说以后谁陪他看江。爷爷把铜香炉塞给他,说让他留个念想。王大爷后来却又偷偷送回来,还是放在那个树洞里,并在里面压了张纸条说还是放老地方安稳。
老柳树渐渐蔫了,叶子已经不绿了,树干上也长出了霉斑。有天我放学路过,见树洞里面空了,就坐在地上哭。爷爷拄着拐杖来,手里拿着个蓝布包,我打开一看却是香炉,只是铜皮上多了道划痕。
爷爷用袖口擦炉沿,说:“怕它锈坏了,拿回家给你当念想。”这时我看清了炉底的字是“光绪年制”,不是咒语。我问:“不是太上老君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声音哑哑的。
爷爷笑了,说:“傻小子,爷爷骗你的。”他说香炉是1958年在废品站买的,本来想熔了做铜勺子,见我总爱听故事,就编了个谎话。他把香炉塞我兜里,说能救人性命,就算不是仙家的也是宝贝。
那天晚上,爷爷用砂纸把香炉磨亮,找了根红绳穿起来,挂我脖子上,说:“等你长大了,看到它就想想,爷爷还在老柳树下坐着呢。”
爷爷走的前一年,不认人了。他总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鹅卵石,总是念叨着还差一块就凑齐了。我把香炉放他膝头,他摸着炉沿笑了,说仙丹炼出来了。
出殡地那天,我把香炉揣在怀里。到了渡口,见那颗老柳树已经被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刮倒了,横在江面上像条老龙。后来树干被做成公园的长椅,我常带孩子去坐,说这是太爷爷的老朋友。
前阵子整理旧物,从樟木箱翻出香炉。红绳磨断了,漆也掉得厉害,但很亮。孩子问这是什么,我放他手心,说:“这可是太爷爷的炼丹炉,里面炼着长生不老药。”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倒是很像我七岁的时候。
阳光照进来,香炉上的划痕闪着光,我好像又听见爷爷在老柳树下咳嗽,听见江水流过船底,听见焦米在炉里爆裂的声音。这些声音,原来一直在时光里,像树洞里不灭的星火。
现在每次去公园,我还坐那张柳木长椅。椅子已经磨得光滑,像爷爷掌心的温度。江风吹过新栽的柳树林,有熟悉的潮气,我总觉得爷爷还坐在旁边,烟袋锅子火星一亮一暗,要给我讲那个永远讲不完的太上老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