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猪油拌饭，是我小时候的最好美食。
　　 记得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推开院子门便能看见奶奶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碌。厨房里蒸汽弥漫开来，大铁锅里的米饭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奶奶听见我回来了，也不回头，只说一句：“大孙呀！回来了？饭马上好。”
　　 父亲是做木匠活的，刚开始他只是在家附近给左邻右舍打个饭桌木凳啥的，也挣不来啥钱。为了多挣一些钱，给姥姥治病，我七岁那年，父亲和母亲一起去了城里。姥姥那时身体不好再加上有严重的精神病，我大舅就把她送进了安定医院。由于病情不稳定，一直就在安定医院长期住着。住院需要钱吧，大舅是个农民仅有的一块地还不够养家糊口的呢，所以我父亲挣的钱都几乎给了我姥姥交住院费。母亲去了城里也去了一个工地给工人做饭。因此，我就由奶奶照顾我。家里钱少，又要供我上学，奶奶就出去捡废品，家里从不买青菜，我吃得最多的就是猪油拌饭，咸萝卜条。
　　 我放下书包，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奶奶已经盛好了一碗饭，然后她从碗柜里摸出一个搪瓷罐子，那罐子白底蓝花，盖子边缘黑漆漆的看着就有些年头了。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里面是凝固的猪油，白得像雪，在昏暗的厨房里泛着微光。奶奶用铁勺挖出一块，放进热腾腾的米饭碗里。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下挂了很长的冰溜子。我放学回家时，看见院里支着个大铁锅，奶奶和几个乡亲正和一个杀猪匠在院子里杀年猪。她系着围裙，袖子挽得老高，冻得通红的手按着猪腿。几个乡亲有说有笑帮着忙。猪杀完后，炖了一锅杀猪菜请乡亲们吃，奶奶说剩下的猪肉留一块，其它的全部拿到集上卖，卖了钱买一些年货，等我父母回来好过一个好年。奶奶把最好的板油都留了下来，说要熬猪油给我拌饭吃。
　　 那天晚上，厨房里飘着熬猪油的香味，我在灯下写作业，时不时抬头看奶奶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嘴里还哼着跑了调的京剧。她细心地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一个婴儿。
　　 米饭盛在碗里，热气腾腾。奶奶将那块猪油放在饭尖上，猪油便慢慢地沉下去，像是被米饭温柔地吞没了。她又从另一个罐子里舀出一勺酱油，绕着碗边淋下去。黑褐色的酱油顺着米饭的缝隙蜿蜒而下，与融化的猪油相遇，在碗里画出一道道琥珀色的纹路。
　　 “赶紧趁热吃。”奶奶把碗推到我面前。
　　 我捧着碗，热气扑在脸上。第一口总是最香的。猪油已经完全融化，裹着每一粒米饭，酱油的咸鲜和猪油的醇厚在舌尖跳舞。米饭软硬适中，嚼着嚼着，甜香味就出来了。我吃得急，奶奶就在旁边说：“慢些，没人跟你抢。”说着又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她腌的萝卜干，黄澄澄的，脆生生的，正好解了猪油的腻。
　　 记得有次期末考试前夜，我复习到很晚。奶奶悄悄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猪油拌饭，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吃点东西再学，”她说，“饿着肚子记不住东西。”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眼睛红红的，想必是强撑着没睡等我。那晚的猪油拌饭格外香，荷包蛋的蛋黄流出来，和猪油混在一起，金黄金黄的。事后她告诉我，鸡蛋是我大舅给的，她今天买了几个苹果去安定医院看望我姥姥，遇见我大舅，我大舅就把刚买的十个鸡蛋给了她五个。
　　 冬天的傍晚，屋里还没生炉子，冷得很。我捧着猪油拌饭，碗底的热度透过掌心传到全身。奶奶坐在我对面，就着咸菜喝粥。我问她为什么不吃猪油拌饭，她总是说：“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么油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猪油金贵，奶奶是省给我吃的。
　　 记得上初中那年，我参加学校的运动会，跑完四百米接力后突然晕倒了。醒来时已经在家里，奶奶坐在床边抹眼泪。见我醒了，她赶紧擦干眼泪，去厨房端来一碗猪油拌饭，里面拌了红糖。“快吃，”她说，“补补气血。”那天的饭特别甜，红糖的甜味盖过了猪油的香，我吃了个精光。
　　 记得有一次我发烧，什么都吃不下。奶奶急得团团转，最后做了碗猪油拌饭，还在饭里埋了个荷包蛋。她把饭端到床前，哄着我：“就吃一口，就一口。”我勉强吃了几口，竟觉得有了些力气。奶奶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能吃就好，能吃就好。”
　　 后来我离家上学，每次回去，奶奶还是会做猪油拌饭。她老了，动作慢了，但做猪油拌饭的步骤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搪瓷罐子，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块猪油。记得大三那年寒假回家，发现奶奶的手抖得厉害，挖猪油时撒了一些在桌上。她懊恼地叹了口气，又费力地挖了一块。我假装没看见，低头扒饭，眼泪却掉进了碗里。
　　 我长大了，知道猪油吃多了不好，但看着奶奶期待的眼神，总是把一整碗吃得干干净净。奶奶就坐在对面看着，眼睛里闪着光。
　　 再后来，奶奶走了。收拾遗物时，我在碗柜最里面发现了那个搪瓷罐子。打开一看，里面还有小半罐猪油，已经有些发黄。我捧着罐子站了很久，仿佛又看见奶奶佝偻着背，在蒸汽氤氲的厨房里，用铁勺轻轻挖猪油的样子。那天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做了一碗猪油拌饭端到了奶奶的坟前，对她说：“奶奶我给你做了猪油拌饭，你尝尝是你做的那种味道吗？”说完我就泣不成声了。
　　 现在偶尔我也会自己做猪油拌饭，但总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现在的猪肉不如从前香，也许是因为米饭不再是用柴火灶煮的，又或许，只是因为对面少了那个看着我吃的人。
　　 奶奶的猪油拌饭，是贫穷岁月里的盛宴。那碗简单的饭里，盛着化不开的爱，和回不去的时光。
　　 如今每当我看见白瓷碗里热气腾腾的米饭，恍惚间总觉得，奶奶还坐在对面，轻声对我说着：“趁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