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佛跳墙”,喜断肠 (散文)
一
码这篇文字的时候,网搜了一下。才知道,“佛跳墙”,原来是一道福建菜,里面还穿缀着一个美好的传说。
一群乞丐把每天讨来的各种残羹剩菜倒在一起大杂烩,香味四溢,飘到了庙里。馋得和尚不能自已,禁不住跳墙过来,吃得满嘴流油。有人又拱火架秧子,留诗为证了:“酝启荤香飘十里,佛闻弃禅跳墙来。”
窃以为,就为了向世人推介美食佳肴,便拿佛说事儿,诋毁菩提圣境的清誉,似对佛是一个亵渎,起码也算得上不恭。觉得,还是贴近人间烟火气,用垂涎欲滴喜断肠来形容,可能更好。
老妈103岁的寿诞又近了,于是那与他们老两口晚年,最偏爱的,能喜断肠的那几种菜品的往事,又都清晰地浮上了心头。
“你怎么几里拐弯儿,绕到顾乡大屯的街(东北话读该)边子啦?这儿的菜能比你们家的还好?”
这是二十年前,一个开着两家大酒楼的老板,找我分析有关维权的烦心事儿,拉着我选说话的地方。
车下了顾乡大街,拐进了一条灰突突,破糟糟的小街道停下来。一看这个老居民楼下的小门脸儿,我的心登时就凉了半截儿。一进去,啊呀,这不是穿越了吗?桌子是六七十年代的那种带折叠腿儿的,凳子就是那种早就淘汰了的小方凳,连把椅子都没有。四壁还是那种上浅下深,用石灰水刷的墙。我这心里头犯了嘀咕,真是越有越抠门儿,小垫儿挂罗圈儿,咋也得选个大点儿的挂呀,图省钱,咋连点儿体面都不要了!
这个开酒楼的大老板,那可是沾上毛比猴儿精太多了,他咋能看不出我的神色。大哥,我不猜也知道你想的啥,肯定在肚子里骂我哪!可一会儿啊,你这一肚子气,就得叫一肚子菜给挤出去,不信咱俩现在就打个赌儿!
他接下来的那句话,真叫我看出了他的底气。“按老规矩上!”服务员竟然心领神会了。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两餐之间,客人不太多。不一会儿的工夫,几个大盘子就都端上来了。花生猪手煲,软炸大虾仁儿、梧桐花炒韭菜,最后上的是锅包肉,还又端上来一碟子压着摞儿的牛肉馅儿饼。
怎么样,大哥,这几个菜硬不硬?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们家的菜,看着好,花花样儿多,可就是没有家的味道。这儿的就不一样了!哦,不说了,你先可劲儿造,别撑出毛病赖到我头上就行!
那菜那饭可能是我这半辈子,吃得最舒服,最对心思的一顿了,恨不能长出两个胃再多装点儿!都说酒好不怕巷子深,真叫人服了。这个藏在背街陋巷的小饭店,居然攒下来这么既可口又实惠,一整套的私房菜!指定比那个“佛跳墙”强多了!
二
从那一次开始,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小饭店。哦,我张口闭口还使用饭店这个词,会不会笑话我,是个不与时俱进的“土老帽”?可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们家挂在门口那已经老掉牙,都几乎看不出字迹的小方匾,冠的就是饭店!再一问才知道,这个店,竟然是全市餐饮业剩下的,还没有进行股份制改造,那几分之一的奇葩。
爱人对于吃是绝对不会马马虎虎的。我这一番描述,还没说完呢,她就吧嗒上嘴了,口腔里又爬出了馋虫子。还等啥!这个星期天,你去接老爷子老太太,我先直接过去好占个卧儿!我自然是屁颠屁颠儿地去接老爸老妈啦。
人老馋,猫老吞。老话说的一点儿不错。老妈自己就坦言,怎么过了八十的坎儿,变得这么馋了。见了好吃的,顺口的,只要是闻着了味儿,就恨不得进厨房先叨上一筷子!然后她就抿着嘴自我解嘲找台阶下了,哈,我这也是老没正形了,这要是旧社会的儿媳妇,还不得叫老婆婆一天骂八遍哪!不过老爸和我们这些儿女却都挺高兴。想着乐意吃,还能吃得动,这可是大好事儿啊!我说给老妈听,她又来了精神头儿,还卖上了“碟子碗”,又端出来一套嗑儿,没听说吗,咱关里家的老人都是这么说的:老饭力儿,老饭力儿,离了饭,断了气儿。呵呵呵,我要是哪一天瞅着饭疙恙了,你们也就得给我预备(后事)啦!
每回请老人上外面吃饭,保姆是不能缺席的。咱把人家当家人,人家也才能和你一条心,才能对老人好。四个人一进饭店,我的脑袋就有点儿大了。每一个桌都座无虚席,还有不少站着看人家吃,死盯着等桌位的人。爱人到底是有打算,她是饭店开了门,进来的第二个。这会儿,她把我们带到了靠窗最亮堂的那个桌上,转身便告诉服务员,人齐了,可以走菜了。
五个大盘子一上桌,我就看到老爸老妈的眼睛都放光了,挨着个儿看着盘子里的货。知道老妈有帕金森手抖,夹菜吃力的毛病,爱人先夹起一块糯猪手搁到老妈的小盘子上。妈,这几个菜你和我爸都能吃,不费牙,哦,锅包肉得需要好牙口,我把它换成了东北拉皮大凉菜了。荤素都有,营养就更齐全了。
好吃,好吃,没想到这么烂乎。还有这个花生米,也都能嚼得动了。老妈不迭声地啧啧称赞。吃了几口,她又咂撒着嘴细细地品着,咱自己家咋就做不出这个味儿啊!
你再尝尝这个大虾仁儿,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过。个头儿大,颜色儿好,炸的火候儿也好。咬上一口,就知道用的大虾,是那种最新鲜的虾。不发面不说,还筋筋道道地弹牙呢。老爸说着就又给老妈的碟子里连着夹了两个。
已经在老人跟前干了好几年的老保姆,是一个年轻轻就守了寡,伺候着娘家爹和独生儿子的孝女贤妈。这会儿她也插上了话,四嫂,头几天我也给我老爸买了一个熏酱的猪手,还是一个名牌儿的老字号呢!可拿回去老爸馋的够呛,却是瞪眼儿咬不动,嚼不烂。这回知道了,以后就上这家买。
三
是呵,老爸老妈的味蕾,一下子就让这个不起眼儿的小饭店给俘掳了,成了他们家的“粉丝”。连下楼遛弯儿,和小区里的老姐老妹聊天儿,还都当了义务广告员,给卖力推销呢!那年在老人家里得知,远在沈阳的五弟要回来探望二老,我正寻思着去哪家馆子给他接风,冷不防老妈却来了一句,就上那个顾乡的小饭店!结果自然是大快朵颐,满足了口福,皆大欢喜了。
此后,我也成了那个饭店的常客,不是去堂吃下馆子,而是经常买着给老人送过去。老妈最得意的两个菜,花生猪手煲,还有软炸大虾仁儿,成了她的保留“曲目”。那个梧桐花炒韭菜,来自胶东大海边上的人,她当然也很喜欢那个鱿鱼崽儿的海鲜味儿,可菜里的韭菜却吃了就塞牙,剔牙又挺麻烦,也就只能望菜兴叹,忍痛割爱了。
2006年的那个五一节,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正是蝶鳶飘舞松江畔,丁香馥醉冰城天的节气。三号那天,我邀了大哥,接了二老,又和爱人打了出租车,直奔顾乡的那个小饭店而去。谁知到了那个小门脸儿跟前,面对的却是垂下来的卷帘子门。不应该呀,不还处在长假当中嘛,咋就闭门谢客,放着生意不做了呢?还是大哥提了个醒儿,人家还没搞股份制改造,奉行的是不是还是过去的老黄历,公假休息日啊!
高兴而来,咋也不能败兴而去呀!就为了等这顿饭多吃点儿,两个老人,早晨就吃了个鸡蛋喝了口牛奶,这会儿都已经饿得快撑不住了。我随机应变,领着二老走进了旁边的一家,外表装潢看着还挺不错的餐馆……买单的消费,比那家店一点儿都不便宜。感觉如何,老爸这个人总能随遇而安,还不错吧。老妈却是直来直去,这是她吃的最不香不臭的一顿饭。哈,我哪能不知道,她就是惦心着那个软炸大虾仁儿呢!
爱人扶着她接上了茬儿,宽慰着她。妈,你别急呀,好饭不怕晚,好日子不还在后头嘛,咱过几天再来!
是呵,我们都好说来日方长,可那一次却是来日告罄,去之久矣。没出十天,老妈的生命之钟嘎然停止了摆动。恰遇母亲节,扶摇直上,去了天庭。再领老爸去吃那几个保留菜目,老爸每次都是特意拉过来一个凳子,给老妈留上一个座位。再多要一套餐具,和一个盛椰汁儿的杯子。菜端上来了,我们爷几个,仿佛形成了一个默契,第一筷子,一定是先夹给老妈的。看着老妈那个碟子里,已经堆得上了尖儿的菜,老爸总是轻轻地念叨着,老婆子,那边肯定没有,你多吃啊,多吃一点儿啊……
没有了老妈的身影,没有了她那一套一套的胶东土嗑儿,剩下的就只有默默无语的怀念了。那一刻,菜的滋味,好像也打了折扣,味蕾也变得麻木不仁了。喜断肠的菜碟里,盛着的就只有肝肠寸断的思念了。
又两年,还没到老妈的祭日,老爸也溘然而终,追随老妈去了。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家店,尽管那儿有堪比“佛跳墙”还棒的招牌菜,可我就是怕忍不住太难过……
想起了诗仙李白的两句诗,“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僧能弃禅逐香至,我逝双亲味无牵……
2025年7月19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