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阿修罗正篇(小说) ——漫长的旅途
一、赤枭剑诀
势将乎殁,玄兵天降。
战于北渚,以荡八荒。
——赤枭剑剑诀
人界·北渚遗址——
屠山漫步在纵深狭长的河谷边时,早已感慨万千。他望向干涸已久的河谷内缘,在裸露的黄土上,他看不到一丝流水的痕迹。
也对,都过去几千年了,没有水再正常不过了。
他这样想着,无奈地笑了笑,便继续向前走去。
几千年,对于他这样的古神来说,并不算什么。
可是即便是他这样的古神,面对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间的人事变迁时,偶尔也不免叹惋。
北渚一战,蚩尤大败,退居南方之野,却仍避免不了被枭首的命运,其首级被送往东阿,悬挂百日,诸侯慑之,莫敢再犯。
而黄炎余威,震荡八荒,经久不衰。
可如今呢?
屠山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他想起那个孩子流亡时无助的眼神,和见到他时宛如绝境逢生的依赖、信任与希望,便忍不住一阵心痛。
“极渊之地的那些老家伙们,必定不会理解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看向眼前黄土弥漫的世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混沌。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的“生灵”。
风沙似乎越来越大了,地面的沙石被不断带至空中,伴随强风飞舞旋转,天地玄黄,日色隐没,仅余一抹白光。
屠山的风衣被吹得哗哗作响,原本整齐有序的紫发也在风中乱舞,风沙不断从前方袭来,强劲的气流贴身而过,使得腰后的佩剑叮当作响,屠山一手扶剑,一手抬起,暂时遮挡眼前的风沙。
再进,已是很难。
此时在他腰后别着的那把剑,却隐隐作动,在玄黄一片中,发出一阵阵青蓝色的光气,似要离鞘而出。
“是要来了么?”
屠山站立,不再继续前进,任凭风沙砾石从身边穿过,紫色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
一阵热浪翻涌而来,冲开了弥漫的沙尘。
不到一瞬,赤色的剑便穿身而过,在屠山的胸口处留下了一个创口,火灼之气滋滋作响,似要弥漫全身。
然而身后的河谷却在剑气的冲击下顷刻崩塌,夷为平地。
一位少年从风沙中走出,目光灼灼,一袭赤衣,赤发飘摇飞舞,在阳光下显得很是绚烂夺目。
“你这个小子,很没有礼貌啊。”
屠山将手置于胸前,创口随即消失,身后的剑却愈发躁动不安,汩汩寒气从中流出。
屠山摸了摸剑鞘下方的亡魂印记,剑体才稍稍安宁,寒气也逐渐消散。
“喂,臭大叔,明明是你闯了我的领地,怎么反倒诬陷我没有礼貌?”
话音刚落,剑也从屠山身后飞回了少年的剑匣。屠山这才看清,剑匣上的封印铭文,竟与水魄剑鞘上的铭文如出一辙,这更验证了他的猜测。
“你是炎帝的后人?”
“关你什么事?”随着剑身入匣,少年的头发也不再飞舞飘摇,而是自然垂下,褪为正常的黑色,只是那双赤红色的眼眸,似乎还在散发着灼灼热气,一时难以散去。
“我按照约定来了。”
少年听到此语,大为惊愕,原本杀气腾腾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温和起来,眼中灼气立时散尽。
“您是黄帝的后人?”
“不,我不是。”
眼看着少年又要发作,屠山连忙补充道:
“虽然我不是黄帝后人,但有一个人是。”
“他是谁?”
屠山缓缓走到少年面前,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漆黑色的盒子,那盒子看样子十分古老,但周边的花纹却十分精致,且镶有龙纹,于古朴中透露着一种尊贵。
屠山刚打开盒子,少年背后剑匣便沙沙作动,屠山一抬手,那把赤色的剑就自动飞到了屠山手中。
只见盒子里面,悬浮着一滴精血,虽尘封已久,却仍呈现出鲜活的光泽,在蓝色光罩的保护下,栩栩如生。
“这是我妻子的血液,我用缚神之力将它封在了这个匣子里面,赤枭认主,唯有黄炎二帝后人的血液,才能将它唤醒。”
屠山说完此话,便将剑递给了少年。
然而少年并没有接剑,却取下身后的剑匣,一并交到了屠山手上。
“既然确实是黄帝后人,那便按照约定履行便可,从今日起,你便是这把剑的主人。”
屠山收过剑匣,剑身便自动入匣,剑柄顶端接近剑身顶托的部位,镌刻图纹上的恶兽双眼,也悄然合上。
“你怎么不问问我妻子的情况,便这么冒失地将它交给了我?”屠山笑着对少年说道。
“这个嘛,你都说了赤枭认主,所以盒子一打开,它也就跟过去了,是黄帝血脉无疑了;再者,既然是你妻子,交给你和交给她一样,而且你看上去不像什么坏人。”
屠山一阵无语,刚才这小子还对我剑拔弩张来着,虽然创口恢复了,但是赤枭剑体自带的灼热感,还是没有完全散去,要是换了那些寻常小神,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吧。
“哈哈哈,算你小子有眼光。”
“那是——”
“既然剑已交到该交的人手上,我也该回去了。”
少年说完此话,转身便欲离去。然而,临别之际,他又转过身来,眼睛紧紧盯着屠山,面庞再次表得肃穆起来。
“此剑你也看到了,威力巨大,绝非常人能够使用。而且,作为至阳至凶之剑,它同水魄一样,也有夺取人魂的能力,无论是你自身使用还是交由他人,一定要小心使用!”
“好,我知道了。”
少年看了一眼屠山腰间别着的那把剑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屠山望着少年在风沙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据说北渚一战、蚩尤殒命之后,对于那把在战场上发挥至关重要的剑的处理上,炎黄二帝颇有分歧,黄帝认为,战争已然胜利,不再需要这把掠夺人魂的魔剑,应该将它毁掉;炎帝却道,魔剑毕竟出于炎帝一族,在征伐的过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轻易将它毁去,有违先人遗志,便执意要将它留下来。最终黄帝同意将剑留下,并将剑的封存权仍然交给炎帝一族,由其世代守护。然而,由于魔剑威力巨大,不只人界有人觊觎,三界内外,想要得到这把剑的人实在太多,为此,炎帝后裔拼死守护,几至绝种,都没有放弃守剑的意志……
“喂,小屁孩,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屠山在风中大喊道。
少年转过身来,赤红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夕暮流晖之中,大地似乎静止。
风也在这一刻停了,少年望向屠山,只是笑了笑,便回头大踏步着走了:
“我叫昌黎,昌盛的昌,黎民的黎!”
“走喽,回家吃饭喽……”
听着少年的喃喃自语,屠山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凉。
希望他还能有个家吧。
愿这个世界不再有因守护而生的杀戮。
长长的夕晖下,大地像一道绝望的暗影,屠山站在天地之间,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他生来就是一把武器,从来不会抱有怜悯之情,可在无尽的杀戮中,他看到了那些远比他弱小的生灵,拼命挣扎,只为了一丝光明,以前他不能够理解,明明身弱力微,为何还要殊死一搏?现在他才明白——
神太老了,已经老到忽视了生命,漫长无尽的寿命,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昌黎,昌黎……”
“真是个好名字!”
二、城破
冥界——
燁阳望着眼前幽深的冥河,喃喃道:
“你要是还在,那该多好啊。”
岸边冥花摇曳,花开正艳,色泽鲜艳如同滴血,正疯狂吸收着冥地的养分。大片冥花种植在忘川两岸,虽然美丽,却也只是令人惊心的死亡——死亡之花。
如果没有这条河,这些花根本养不活。
属于冥地的,原本就只有死亡。
起风了,燁阳转身,一眼就看到了那些疯狂的花朵,在花枝摇曳中,她感受到了一阵头晕目眩,大脑一片刺痛,额上不禁冒出了层层汗珠。
不知什么时候,子章已出现在她身后。他用手慢慢遮住了燁阳的眼,说道:
“不要看了,你该回去了。”
燁阳只觉得一阵暖流涌入脑海,方才的苦痛也慢慢消失了。她转身的刹那,子章也放下了双手,一双温暖的眼眸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
“或许,他还没有死。”
燁阳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回忆起刚才他的举动,以及眼角明显感受到的温度,便说道:
“你不是亡灵?”
子章望了望两旁的彼岸花,眼神中多了一份哀伤。
“嗯。”
冥花,亦称彼岸花,相传由第一任孟婆从人间带来,种植一千年乃成活。花色鲜妍,色如血,又名血之花。唯此花虽得忘川水滋养,实以亡灵欲念为食。亡灵久视,其心必失,久而久之,只能成为漫无目的的游魂,再难入轮回之路。然其花根经沥干煎煮,却为忘却前尘之良药,孟婆氏采之,熬制成汤,亡灵饮之,前事皆不复记,故名——孟婆汤。
只是那第一碗孟婆汤,是由谁饮下的呢?
人界·天阳城——
“辛苦经营万岁间,千秋帝业一夕倾。朝中公卿今何在,荒宅废门掩尸骸。”
周昌望着漫天的火光,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少时见过的那个和尚,那和尚疯疯癫癫、破衣烂裳,不知怎么就混进了府中,吵吵嚷嚷着要行乞,惹得门吏又羞又怒,恨不得立即要将他赶出去。然而,父亲见这乞丐衣衫不整、面有饥色,还是将他延入内室,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他。即便这样,那乞丐仍旧是胡言乱语,时不时还讥讽父亲两句,态度很是傲慢。下人实在看不下去,待他吃完,便强行要将他轰出去。可父亲还是拦住了他们,亲自将乞丐送出了门。临出门时,更是大呼父亲小字,志得意满,随后便扬长自去。然而父亲却目送良久,直至乞丐走远,才转身回府。当时的他,实在不解,便问父亲缘由,然而父亲始终不答一语,到最后,他也便将这件事忘了。
直到今天,他才有所领悟。
“天不祚我人界啊!”
说罢,便拔出身上的佩剑,横剑入颈,自刎而亡了。
景隆九年,辛酉月,戊辰日,正当清秋时节,府墙外的花草开得仍艳,丞相周昌,静静地倚靠于府门口,府门内则是一片死寂。鲜血顺着府门前的石阶缓缓淌下,一直渗到两侧的花池里。朱雀街外,仍是杀声四起,火光冲天,漫天的灰烬飞舞盘旋,席卷着整个京城。
落川入城时,但见内库锦绣,皆成灰烬;天街寂静,尽陈卿骨,心中已是不悦。经过朱雀街时,看到那些修罗骑兵仍在烧杀抢掠、肆意淫掳,一个女子被逼至大街尽头,眼看要遭受凌辱。落川拍马急进,迅速冲散那伙修罗,为首的听到后队被冲散,连忙回头,然而,未等转身,头却先已落地。落川回马,剑指那队修罗,淡淡说道:“不想死的话,马上滚!”余众见首领被斩,慌忙四散奔逃,朱雀街立归整肃。只听那女子问道:“二将军可还活着?”落川回身,见那女子一袭红衣,外绣回纹鸳鸯,料定是婚衣,便问道:“姑娘你是?”
女子向落川行了个拜礼后,便答道:
“我叫周燁阳,是二皇子子章的未婚妻。”
落川听后,心里一惊,他与子章,乃是战场死敌。然而,每次交战,子章总能洞悉他的想法。好几次天人之战中,都是子章破了他的阵,阻挡住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而他也总能揣测到子章的战意与进攻方向,每次在子章进攻前都能做足准备,使得人界无隙可乘。因此天人虽相持,亦相安,足足支撑了千余年。
有时落川也会想,如果他不是天人,子章不是下界之人,或许,他们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人界能支撑至今,实由子章一人而已。
而现在,子章远在狱渊,与修罗缠斗,生死未知,落川也只得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正与敌人拼杀;也许,已经死了吧。”
燁阳听到这话,心中难免一酸,眼泪更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再看落川装束相貌,俨然是一副天人模样,至此才转悲为怒,痛骂道:
“你虽救我,但灭族之恨,我当永世不忘,终有一日,我周燁阳,当报此仇!”
说罢,便踉跄着跑开了。
落川无奈,只得任由她归去。自己整军再进,过崇德门,进驻天阳殿。
天阳殿内,亦是尸骨成堆,血流遍地,帝君早已自刎,斜卧于王座之上,剑掉落在御座前,却是片血未沾。落川望向帝君那双未能瞑目的双眼,叹道:
“我闻帝君昏聩荒淫异常,奈何亦难瞑目。”
一边的后将军王信,听落川这样说,也只得补充道:“帝君虽昏,尚是好战,一心想归复旧土,重现千年前的鼎盛之势,奈何人穷智短,只得了个国破家亡的下场。若是一心向我上界臣服,何至于此?”
落川听罢,并未再说。只是径直上阶,走上御座,将帝君双目拂下,随即下令道:
“帝君虽昏,尚为下界主,当以天子礼葬之;汝等速出天阳殿,分镇京师四方,严申禁令,遇有无纪魔族(阿修罗),当即诛杀,不得有误!”
各将听了,立即四散趋出,后将军王信,正欲离开,却被落川叫住:
“王信,你留下。”
“你本是下界之人,供职司马,且亲历玄、明、武三朝,久掌机要,混元剑的下落,你可知?”
王信正欲答话时,殿外突起大风,直冲殿内而来,落川见势不对,赶忙说道:
“王信,快闪开!”
然而,正当王信回头查看情况时,那风已突至殿门口,并朝王信席卷而来,王信虽想闪避,却已无及,只好以袍掩面,尚被吹得连连后退,待至风散后,一声闷响却从殿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