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枝低垂，轻拂着微浊的河水。岸边，几个青年正用网兜捞鱼，台阶上三五个孩童追逐嬉闹，惊得林边的鸟起起落落，却不舍得远走。我背对着水面，翻阅着《人间词话》，心无所系。身后断续的喧闹入耳，合上书，翻看几条旧日同事的短信，为那场离职怅惘之际，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母亲催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午间，母亲坐到床边，语重心长：“妮儿，清明快到了。这几年你忙，我和你爸身子骨也不济，好久没给你外公外婆扫墓了。”她指了指柜面，“眼下你正好在家，我备了些纸船、元宝、衣裳，你一并带去，在坟前烧了。”
　　 我点头应下。父亲出院有母亲照料，趁着这段空闲，正好看看故乡变迁。
　　 母亲又道：“你这些年没回，村子大变样呢！水泥路、新学堂，还添了垃圾转运站，如今像个正经小镇哩。”
　　 母亲絮叨着，稍稍冲淡了我心头的烦闷。望着她满头的银发，还牵挂着家乡旧事，操持家务，照料病中的父亲，我不由想起孟郊的《游子吟》和《烈女操》。
　　 说着，母亲眼眶渐红，拉过我的手：“还有你亮叔亮婶（“亮叔亮婶”是地方的叫法，也可称舅父舅母）他们，多年不见你了，念叨得很，电话里专门叫你多住几天。我做了些青团，你带着路上吃。”
　　 我轻拍母亲的背：“过几天我就回去扫墓，替您了了心愿。”
　　 夜色阑珊，辗转难眠。月光如水，流泻在床前，也勾起了往昔的一幕幕：菜园土埂边，桑椹树、橡实树、密檬花树挨挨挤挤。橡实树皮若被刀砍虫蛀，春夏之交便会淌出汁液，引来成群的蝈蝈吮食。
　　 我们一群小娃，蹑手蹑脚躲在树干后，悄悄探头，瞥见了便闪电般用手扣住，用细线拴了玩耍，稍一松手，这些机灵鬼便溜得无影无踪。有时能抓好几只，养在扎了小孔的塑料瓶里，饿了就喂些黑枣汁。
　　 村里的“孩子王”亮叔，不光带我们下田掏虾、绞稻草把子塞进灶膛生火，或从屋后草垛摸出几枚芦花鸡蛋，还常利索地爬上桑椹树，摘下果子往下抛，那滋味，酸酸甜甜，解馋得很……
　　 还有那密檬花树，有树杈天生像弹弓叉。我们不管谁家的树，趁着天色渐暗，偷偷砍下修理好，再用剪刀铰下自行车内胎做成皮筋拴上，带着到野地里打鸟。
　　 乡野的童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是四季开花结果的草木，是爬上树杈掏鸟窝的雀跃，是河里摸鱼的快活。雨天趴窗台看蜘蛛结网，夜晚打着手电，钻到灌木丛里听那“瞿瞿”的蛐蛐儿叫……
　　 回想童年，其乐在生活的本色，心灵的澄澈。而今而立之年，这般的明朗纯粹，竟只能在书页间寻觅了。
　　
　　 二、
　　 客车驶离高速，高楼人潮与纷杂心绪渐次退去。眼前铺开一幅崭新的乡景：几米宽的水泥乡道被雨水冲刷得清清爽爽，两侧行道树成排而立。
　　 昔日破落的牛棚马厩、泥泞的蓄水塘，以及门前堆着柴火、贴着褪色春联的低矮土房，都已不见踪影。从车窗望去，是一栋栋拔起的小洋楼，沿街商铺次第开张；理发店的彩柱悠悠旋转，铺着鹅卵石的公园小径上，晨练的人影不时穿过；早点铺的伙计，正端出热气腾腾的蒸饺豆浆，走向桌前的食客。
　　 远远地，望见站牌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头发花白，背稍佝偻，手里牵着个穿牛仔裙的短发小女孩，那正是翘首以待的亮叔。
　　 “大概是他的小孙女了？”当年那个带着我们摘野果、掏虾、捉蝈蝈的孩子王，竟已做了祖父。心头不由得漫过岁月无情的唏嘘。
　　 “物换星移，光阴似梦……”
　　 “亮叔，我回来啦！”积压了多年的乡音，带着几分颤抖，脱口而出。下车挥手间，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头顿时百感交集，涌动着酸涩与温热。一老一少闻声，欣喜地快步迎上前。
　　 “哎呀！伢娘家的沫沫可算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发标致了。这回可得多住几天，亮叔带你各处转转！”亮叔利落地接过行李，回头催促：“小柚子，快叫姑姑！”
　　 小柚子先是一扭身，躲到亮叔背后，被亮叔嗔怪了两句，才怯生生探出头，细声细气：“姑……姑姑好，我叫方柚晴。大家都叫我小柚子。”
　　 “嗯，小柚子真乖。”我莞尔一笑，递给她一盒巧克力，轻拍她那扎着嫩黄蝴蝶花的圆脑袋。
　　 闲聊得知，小柚子如今在青宜小学念一年级。清明放假，她父亲还在餐馆忙碌，待会儿我们正好去那家馆子吃饭。亮叔说着，引我向集贸市场走去。
　　 说是集贸市场，其实是一条临街的幽长巷弄，几株繁枝从高墙探出头。巷两旁摆满了香椿、荠菜、莴笋、菠菜等时令鲜蔬。吆喝声里，挑着瓜果的农妇与我们擦肩。
　　 “哎！这不是他二伯么？咋还辛苦摆摊呢？建国不是城里买房买车了？搬过去享福多好！”
　　 亮叔熟稔地跟一位卖菜大爷攀谈。大爷沧桑的脸挤出淡淡笑意，顺手抓了把清早割下的韭菜塞给亮叔：“还好还好，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哩，甭给孩子添累。”
　　 多么自强的老人！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晚年的尊严，我不禁肃然。
　　 “你看，这儿的人就是实在。”亮叔转头对我道，“当年还是肖家村，晚饭后大家少不了串串门，念叨下明日的生计。后来村子建成镇，没地可种。但闲不住的村民们，瞅见镇边荒地，便开出来种些瓜果菜蔬，或互相尝尝鲜，或支个小摊卖卖，一个湾子里，没那么多讲究。”他与大爷又絮叨几句，约好聚首，领着我走到巷尽拐角。
　　 “到家了。我们家一楼营业，五十余平米的二楼住着四口人，一些杂物就堆放在阳台——哎，小柚子她奶奶，你快看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打扮素净、整洁得体的亮婶迎了出来，她热络地拉过我的手，笑盈盈逗问：“还记得不？小时候缠着我这刚过门的新娘子跳舞？跳完一支还不够，非逼着再跳，末了还要唱歌，喊得我嗓子冒烟，直到被你外婆几颗花生糖哄走……”
　　 这番“旧事重提”令我赧然，下意识挠挠头，惹得亮叔和小柚子一阵笑。
　　 转眼到了小柚子父亲的餐馆。
　　 “喏，那个炒菜的就是小柚子她爸，你志远弟。”亮叔指了指后厨。一位戴厨师帽的精壮汉子，在烟火缭绕中大铲翻飞，忙碌间朝我们憨憨地笑着，望向小柚子时，眼里更是化不开的宠溺。我便将“小柚子妈妈呢？”的疑惑咽了回去。
　　 “姑姑，”小柚子与我熟络了些，打开了话匣，“我学校旁边公园里有片池塘！有漂亮的小锦鲤，白色的小鸟，夏天还会有荷花开呢！等跟爷爷回去，我带你去玩好吗？”
　　 我欣然应允。饭毕，亮婶带小柚子回家做功课。我将手机调至静音，跟着亮叔去安顿好的房间休息，预备明早上山扫墓。
　　
　　 三、
　　 杜牧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里近山，无杏花，今日也无雨。我和亮叔带上香烛茶酒、扫墓工具，向山里进发。
　　 “沫沫，看这上山的路，从前跟你妈走，坑坑洼洼。后来拓宽了铺上水泥，顺溜多了。”亮叔指着道，“喏，这里以前是田埂，下头有虾洞。我记得还吓唬你们几个小捣蛋说里头钻蛇，偏你们不听，特别是你，伸手就往里掏，一只接一只把小龙虾揪出来。有回你手被‘虾将军’夹得流血，眉头不皱，‘咔哒’一声扯断钳子，照样掏出虾丢进篓，掏了半篓多！其他娃儿都服你，争着跟你学……”
　　 亮叔兴致勃勃回忆着，我虽应着，思绪却不由飘远——若没为照料父亲离职该多好，眼看熬出的业绩唾手可得……那时回乡，不敢说光耀门楣，至少也能再当一回“榜样”。
　　 山间雾气渐消，天色依旧阴郁。几声零落的蛙叫虫鸣，偶尔低垂飞过的春燕，数点匆匆擦肩的扫墓人，衬得空谷分外清寂。爬过级级台阶，穿过座座坟茔，不觉便到了外公外婆的墓区。
　　 亮叔先在一株苍劲的古柏前敬上三炷清香，在树根空地上摆好自家做的东坡肉、童子鸡、炸豆腐、清炒黄豆芽与茶酒，烧了些黄纸钱，示意我一同跪拜。待纸钱焚尽，才收拾起供品杯盏，引我走向外婆外公的合墓。
　　 “这边规矩，得先敬山神。”见我疑惑，亮叔边走边说，“这百年古柏，就是这墓地的山神，管着这一片的神灵。”我默默颔首。
　　 墓碑已在眼前。碑角生满青苔，字迹淡了些，坟头覆着不知名的野草。亮叔递过铁铲清理，我也蹲下身，仔细刮去碑角的绿迹。
　　 清扫停当，如同祭山神一般摆好祭品，亮叔领我拜祭。又在坟头用石块压了许多纸钱，说道苹果、黄杏、茶水、清酒都留下给老先人享用。
　　 青烟缭绕，纸钱化作点点金红的火星，升腾，飘散。跪拜间，哀思与敬意默默流淌。下山路上，淡烟浮动。在亮叔沉稳的步履中，我终于吐露了心事：为照料病重的父亲离职，苦苦维护数月的业务，最终却替人作了嫁衣裳……
　　 “这么些年……我到底没什么成就。叔，我是不是挺失败的？那几笔大单，七个点的提成！眼看分公司的重要项目就要落到我头上……”一番话出口，有些哽咽。
　　 亮叔静默片刻，忽而转言：“你可知道，大伙儿为啥都管你外婆叫‘伢娘’？”
　　 我微微一怔：“她像童养媳过来，一辈子天真自在，像小孩吧？”
　　 亮叔轻轻摇头：“不止啊。‘伢娘’是说那份初心，心善能容人，大智若愚的境界啊。”
　　 我缓缓起身，指尖抚过微凉的石栏，心底翻涌的却是温暖的记忆……
　　 外婆嫁过来，侍奉婆母，相夫教子，邻里相处，未与任何人红过脸，总替人着想，纵使对方伤她至深。无论乱世饥荒，她都浆浆洗洗操持这个家。她不仅改变了儿女的命，也感化了本是“花花公子哥”的外公。无怨无悔，脸上永远挂着乐呵呵、孩子般的笑，直到阖眼那一刻……
　　 无言，唯有哀思与追念。我们眼中都浮起了泪光。
　　 半个世纪过去了，亮叔仍为幼时无心害死小舅舅而负疚。他说痛失爱子的姨奶几乎疯了，但从未记恨他，也未迁怒好姐妹伢娘。多少年来，亮叔每年清明祭拜祖人，都不忘去二娘奶奶坟前添土扫净……
　　 “沫沫，”亮叔声音低沉，“来世上走一遭，非独为那名利富贵，是要守住本心、无愧无悔啊。再说，哪有什么成败？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就像你志远弟……”
　　 我凝神倾听。原来粗犷的志远弟竟还是研究生，曾在沿海城市的国企当高管，月入过万，娶了体面的女白领。女儿出生后本应是新篇章，妻子却在闺蜜怂恿下提出贷款换大宅——要么掏空父母养老钱凑首付，要么离婚，女儿也不要了。他选择了后者，只带走了孩子。
　　 志远弟说，他不做追赶太阳的夸父，倒要学那悠然垂钓星河的智叟。失去一轮骄阳，却赢得了整个夜空。
　　 “好好想想。”亮叔拍了拍陷入深思的我。
　　 静默下来，我在心中对山丘喃喃：外公外婆，我们来看你们了，请护佑家人平安……最后深深三叩首。叩毕，一阵风来，吹起盘旋飞舞的纸灰，似一只只绕身而过的飞燕，层层积云恰被吹开道道缝隙，天边泻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束，暖暖地铺在身上，也渐渐温润了心底。
　　 “瞧！天放晴了，真是‘清明要明，谷雨要淋’。往后你爹娘年纪大了，替他们多回来看看。凡事别顾虑太多，要像天上你外婆那样，开开心心地活着，晓得不？”
　　 心头的郁结，仿佛被那缕阳光渐渐熨开。我点点头。祭祖后，挽着亮叔的手一步步往山下走。山花烂漫，草木葱茏，布谷鸟的啼鸣清亮婉转。步履轻快，恍若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节。
　　
　　 四、
　　 雨后露珠滚落新生的荷叶，叶子一偏，露水便悄然滑入水中。青嫩的荷茎擎起碧绿的“小伞”，一只青蛙紧紧攀附在茎叶下，随水波轻轻摇荡，像小娃儿抓住妈妈的手臂。
　　 蜻蜓停在含苞的花尖，一尾尾小锦鲤在叶底穿梭。几只白鹭悠闲地在水边踱步觅食。远处一阵笑语喧哗，惊得鹭鸟倏地掠起，飞向茂林深处。
　　 小柚子一路蹦跳，拉着我的手，来到池塘边。
　　 “姑姑，你看！池塘的泥底下种着藕呢！我们老师说这是池藕，到九月就能挖出来了，白白嫩嫩的，像玉带子一样！”
　　 “哦？小柚子懂得真多，真厉害！”
　　 我佯作惊喜，忍不住又捏了捏她那桃杏般娇嫩的小脸，越看越喜爱。
　　 小柚子双颊微红，腼腆一笑，像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个青团塞进我手心：“姑姑送我巧克力，那我也送姑姑青团！豆沙馅儿的！老师说，收了礼要回情！明儿我还有小礼物呢，还带姑姑去个好玩地方！”
　　 “小柚子真好！又漂亮又懂事！”我蹲下身，抚了抚她的小脸，牵着她继续往前。
　　 前方扇形小广场上，三个穿着整洁校服的小朋友，拿着金鱼、蝴蝶、燕子造型的风筝朝这边走来。小柚子雀跃迎上：“朵朵！萱萱！小轩！”
　　 “阿姨好！我们能和小柚子一起放风筝吗？”
　　 我笑着点头，嘱咐她们当心，别独自去水边。四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牵着手、搭着肩，从我面前蹦蹦跳跳地奔向远处。那活泼的身影，带起一阵清香荷风。
　　 远山笼罩在薄雾里，斜斜的小径上有几个身影在移动。我捧着青团，沿着湖堤，走过几棵依依的垂柳。经过几户人家，忽从檐角飞出数只燕子，轻巧如矢，绕着高柳盘旋数圈，倏然没入深深庭院。心头猝然一动，如同迷途后的清澄，又若失而复得般温润。望着蓝天里悠游的风筝，口中不觉轻吟起晏词——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姑姑！明天我带你去看社戏！”小柚子轻轻拽了下我的衣角。
　　 “你啥时候过来的？”
　　 “就在姑姑你抬头看燕子飞的时候呀！”小柚子一脸甜笑，如阳光明媚，亦如我此刻的心境，恬淡，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