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大姨的豆酱(散文)
娘喜欢做豆酱,我喜欢吃娘做的豆酱,尤其是那卤好的酱油,拿馍馍夹上一坨,那真是美味无比。可娘总说:“你大姨做的酱才是好酱,不用卤就可以直接吃。”于是,我一直期待吃到大姨做的豆酱。
今年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姑姥娘的三周年祭日到来了,早在几天前,大姨就打电话告诉娘,嘱咐娘要记得去。姑姥娘是娘和大姨的亲姑姑,我的姥姥去世的早,是姑姥娘把娘姐弟四人一手带大的。现在她们的亲姑姑不在人世了,她们自然是要去祭奠的。这也是她们姐妹为数不多的见面的机会。
娘已经七十六岁了,大姨比娘大六岁,已经八十二岁了,她们是真的手足情深。我记得娘在我小时候给我讲姥爷家的故事,总会讲到大姨。因为姥姥去世的早,只有十来岁的大姨也就担起了操持家务的责任,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到地里锄地割草、放羊拾粪,在家里纺棉织布时,因为年龄小,身材不够高,她坐在织布机上脚就够不着踏板,手也不能收放那大大的织布梭。我那只有十来岁的大姨就站在织布机的框子里,用脚蹬一下踏板,再移动到一边把那织布梭传进布缝中,再跑到另一边用另一只手接住那支梭,再用脚蹬一下踏板,再把织布梭传进去,再跑到另一头去接住梭……
娘每次讲到大姨织布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很快就不再说话,虽然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已经有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娘就泪眼婆娑,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抹眼泪。
那时幼小的我不知道娘为什么会又笑又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了一些人生的波折和低谷之后,我明白了:人生在世,许多人在幻想着自己能够积万千宠爱于一身,把这世界上所有的幸运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可是,现实总是很残酷: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经历苦难,或者都是在苦难中经历着、挣扎着。就像我的大姨,小小的年纪就不得不去做自己还做不了的事情,那看似滑稽的动作过程,却无不充满着无尽的辛酸和无奈。生活的苦难让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在那个织布机的框架中手忙脚乱、左奔右突。
想想看,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都是这样?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是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每个人都是那么的辛苦、艰难,可我们又能怎么样?谁能给我们天生的优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或许人生的源头就是苦难,我们在苦难中诞生,在苦难中成长,在苦难中奋斗,最后在苦难中离开。谁又能说这不是人生的意义?让我们看到自己的渺小、滑稽,也让我们凝重和深刻。
大姨家的村子离姑姥娘家的村子不愿,我和娘开车先来到了大姨家,拉上大姨和大姨父又到了姑姥娘的家,祭奠完毕,吃过午饭,我们便回。大姨一再叮嘱娘和我回去的时候要带走一些豆酱。于是,我们就再次回到了大姨家并稍做了停留。
在路上,大姨说:“今年我们又下了一大盆酱,海臣爹(我的大姨父)去年把那一点地头翻了翻,种了点豆子,地不好,豆子也都不好,我就把它都晒了晒,一股脑全下了酱。”
我的脑中顿时想起了娘平时对我说的大姨的豆酱,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在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物品,但我的脑子里一直都是超市里那包装精美的豆瓣酱的样子。我的确想不出大姨的豆酱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进了家门,大姨先是手忙脚乱去寻找能够装酱的东西。我就在院里四下寻找,想提前看看大姨的豆酱,可令我失望了,我确实无法看出在这个充满农家气息的院子里能有那个地方可以盛放大姨的豆酱。
大姨终于找好了盛酱的器物,她来到院子里,在院子的角落里,掀开就像一堆废品一样的东西上面盖着的一块旧塑料布,露出了下面的两个黄褐色的瓮盆,她又掀开盖在瓮盆上的木盖,两盆豆酱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每一个瓮盆中都盛着大半盆酱。那大瓦盆中的黄豆酱粗细均匀,色泽金黄,大姨拿起勺子放进豆酱中慢慢搅动,那酱就像肥沃的土地被犁铧犁开了一样,新鲜、湿润的酱浆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大姨轻轻翻动那酱浆,她用勺子舀起一勺酱浆再让那粘稠的浆汁形成一道上粗下细的浆柱,那浆柱缓缓坠下,在酱盆中慢慢堆成一座酱笋(就像钟乳石底下的那座石笋),这时候,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一一果然名不虚传。
娘对我说:“你大姨又受累了。”我疑惑地看着娘,娘接着说:“先不说你大姨夫种豆子,光说你大姨把豆子打出来,在晒干,再泡好,再弄成豆饼,在晒好、发酵,再一刀一刀切碎你想想这该有多劳累?她还一下子弄出这么大两盆。”
我这才知道制作豆酱还有这样一通复杂的程序,看着大姨,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瘦瘦的身躯,稀疏花白的头发,满脸饱含岁月沧桑的皱纹,她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用一只手扶着那瓮盆的边缘,一只手用勺子舀着那浓稠的酱浆。她目光柔和,一脸慈祥地看着那酱浆,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欣慰、满足和自豪……
我的眼里又突然跳出了那个在织布机的框子中手忙脚乱的小女孩儿的样子,那一刻,七十多年的时空在我的面前错乱成了一团乱麻。
大姨终于为我们盛好了一桶豆酱,她一边仔细地抹去漏在外面的酱,把桶的盖子盖好,一边就像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样,说:“酱都给你们盛好了,吃完了再弄。”
娘就用带着心疼的语气说:“还吃完,这么多,哪里能吃得完?往后可别做这么多了。”
大姨就说:“吃不完也不要紧,能放,它又不坏。”停一停,又说:“吃吧,吃完了,我再做。”她说话的过程中和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苦累、怨气,只有满足——对生活的满足,对人生的满足。
回程中我还想着大姨这一辈子真的是吃苦受累的一辈子。娘就说:“你看你大姨那精神头儿,多足?现在生活好了,你大姨也不舍得闲着。”我就想到刚才给大姨拿去的一盒牛奶,大姨一再地说:“拿那干啥!我啥都有。”还让我们看她堂屋地上那一箱一箱各式的营养品。
我看着那满满一桶酱,不再说话。我知道,生活,就像我大姨和她的豆酱,都得经历千折百难才有了最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