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公交车咏叹调(散文)
一
前两天,我外出办事没开私家车,站在公交站台上等公交车。上车后,才发现偌大的车厢里只有我一名乘客。公交车是新款电动车,空调不冷不热,没有汽油发动机的嘶吼,电动机轻微的转动声,像一首温婉的歌谣,使我摇摇欲睡。
路不平,车子颠簸了一下,把我从迷糊中颠醒。一抬头,惊见司机师傅也是一副摇摇欲睡的样子,正是午后两点多钟,人容易犯困。这可把我吓坏了,一车就两人,都睡了,谁开车?我赶紧坐到司机附近的座位,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司机说话。我问师傅,这条线路是新换的电动车吧?这个电动车性能怎样?果然,师傅接着我的话茬,从续航、充电、维保等多个方面大谈电动车的优劣。他讲得很专业,我听得很业余,因为我压根没想过要买一辆电动公交车当座驾。我的目的不过是阻止他打瞌睡,以保证行车安全。我这个目的显然达到了,但副作用是在他侃侃而谈中,我睡意全无。
没了睡意,思绪便自由起来。忽然想到,这公交车与服装有着差不离的时尚周期,三十年前不时髦的服装,三十年后可能又成为流行款式。公交车也是这样,最初我们这座城市第一条公交线路就是电车,后来经历了柴油、汽油车之后,一夜之间又全部换成了电车。只不过,这种轮回不是三十年,而是一个多世纪。
一九〇九年,当第一辆有轨电车缓缓驶过宽大的马路时,标志着大连这座城市继天津、上海之后,开启了现代交通的运营,这也是中国第三条、东北第一条有轨电车系统,见证了曾经的屈辱和后来的荣光。
日本侵占大连后,为巩固其在“南满”的统治,大规模实施城市“电气铁道”筹建计划。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大连共开通十条有轨电车线路,总长约三十公里。据老大连人诉说,当时有轨电车有白牌车和红牌车的区别。白牌车干净、舒适,乘客多数是日本人,劳工和穷人不允许上这样的“好车”,只能乘坐挂红牌的“破车”。一九四五年,大连解放。大连人民当家作主,燃起炽烈的建设热情。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连建有以电车为主的公交线路十一条,总长近五十公里,有轨电车成为当时市民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前些年,有一部闫妮主演的电视剧《王大花的革命生涯》,那里就有一个老旧电车驶过大连街头的镜头,外地人看得是热闹,大连人看得是百感交集。
后来,汽车当道,公交车纷纷改为汽车运营,电车大多被淘汰掉。幸好,大连市还有点远见卓识,保留下一条有轨电车线路。那些移动的老“古董”,便载着历史的厚重和沧桑,酷暑寒冬,雨里雪里,慢悠悠驶来,慢悠悠驶过,“咣当、咣当”地讲述这座城市的故事。
那天,我开车沿着有轨电车道行驶,遇红灯,停在路口。看见路边有两个年轻女孩,举着手机在等什么,我纳闷这里没啥风景呀。当一辆老“古董”慢悠悠驶来时,我豁然开朗,原来她俩是等着抓拍电车驶过街口的景象。我好想下车告诉她俩,往前走五百米,那里是一个弯道,轨道两侧是老宅子,当傍晚阳光洒在屋顶青瓦和铁轨上时,弯道上的电车就像从老时光里驶来,很美。可惜,红灯变绿,我得开车走人。
二
既然思绪已经自由驰骋,那就让它天马行空地飞一会儿。说一说我和磊同学,在年少时与公交车的“轻狂”。
我和磊读高一的时候,不是一个班级,但因为我俩从小一起长大,虽未在学习上齐头并进,但在玩耍上却是趣味相投、步调一致。有一天,不知道我俩是谁提议的,要把大连市的公交车全部完整地乘坐一遍。若想实现这个目标,需要解决两个关键问题。一个问题是时间从哪来?这个问题相对好办,下午一般都是辅课和自习,逃课不成问题,且能保证不会被老师“抓捕”,只要没有来自同学的内部举报就成。那时,同学们都忙着“学好数理化”,以便日后“走遍天下都不怕”,没人会关注两个“竞争对手”是否逃课。
再一个问题就是钱从哪里来?乘坐公交车得买票,虽然我俩够调皮捣蛋的,但俺们不是那种“坐车不给钱还打人”的人。思来想去,我俩决定自己画公交车月票。那时,公交车月票有两种,一是职工月票,一是学生月票。职工月票一般是规定线路,订得是一路车线路的,不能乘坐二路汽车。当然,也有全部线路通用的月票,那相当于全球通。学生月票不受线路规定,也就是享受“全球通”待遇,这恰是我俩最想拥有的。月票是一个硬纸板,分为单双月,不同的月份贴上当月的票花即可。我俩找了两个旧月票卡,然后专门画票花。票花没啥防伪技术,线条简单,色彩单一,对我俩来说只有“壹”“贰”“肆”这三个字比较难画,其它都很简单。画好后,塞到学生证的背面,用墨绿色的外皮遮挡红蓝油笔的画痕,下车时一晃就可以了,万无一失。当时,并不是所有的中学都有学生证,只有重点高中才会有学生证,这也成为我们使用假月票的挡箭牌:瞧瞧,人家这两孩子,都是重点校的。在他们羡慕和感慨之际,我们早下车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连市内包括电车在内,共有十六条公交线路,我俩全部从头坐到尾,一条线路都没落下。回到教室,我俩又分头绘制了公交车线路的走向和起始站点。可惜没有保留下来,否则我一定要捐给城市博物馆,摆到展示柜里,标注一行字:四十多年前,大连市公交车线路手绘图。当然,我俩也该就逃票真诚道歉,并寄言少年与儿童,“莫效此儿形状”“于国于家无望”。
现在想想,辛亏那时线路少,搁到当下,谁能全部坐一遍所有公交车线路呢?据统计,大连市目前拥有近百条公交线路,早在二〇一八年就获得“国家公交都市建设示范城市”称号,是东北地区唯一获此殊荣的城市,人民群众出行获得感和幸福感显著增强。
三
人民群众出行获得感和幸福感显著增强,这句话说给年轻人听,可能他们体会不深。但是,对于50、60后来说,则感慨良多。因为,一段时间里,乘坐公交车有一个特别称谓,叫做“挤公交”。
其实时间并不久远,上世纪八十年代,“挤公交”是一种城市病,令人痛苦不堪。特别是冬季的早晚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进站,人们就蜂拥而上,有年轻人甚至踩着轮胎,从车窗里钻进去。车内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最后一个人脚站到车门踏板处,屁股还在车外,靠自己的力量根本塞不进去,只好由车下的人用力推进去。像我这样当年只有百八十斤的瘦子,挤在车里,只要肯双脚抬起离地,就能“悬浮”在空中,好像体验了一回太空失重。乘车难、乘车挤,究其原因,无非是公交车辆运营能力低下,无法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出行需要。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又是共青团干部,所以冬季里下班时间,都要和团员青年到工厂附近的六路车终点站维持乘车秩序。主要是组织乘客自觉排队,不加塞,不拥挤,同时负责将一辆车最后那名乘客推进车里,这活大约干了两个冬天。有时候,这最后一名乘客可能是女的,推哪好呢?推她后背吧,她站在车门踏板上,我够不着,推其腰吧,实际上她就是靠腰部发力才挤进半个身位。无奈,只好推其屁股,也只有当屁股塞进车内,车门才会“噗嗤”一声关闭。还好,两年多来,没人骂我们骚扰,反倒都是说谢谢。
后来,有关部门加大对公交系统的资金投入,特别是改革了经营机制,引进社会资本参与公交车运营,乘车难成为了过去式,只有我们这些经历过的人,偶尔会谈起当年乘公交车的拥挤状况。车辆多了,运营线路也增多,管理举措多样,人们的文明素质更是不断提高,诸多因素促成了自觉排队的现象,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成为大连市司空见惯的街景,外地人眼中一道文明风景线。
说起排队文明乘车,我的内弟总是自称他是第一人。他说,有一天在等公交车,车站上有六七个人,站得横七竖八。他见状,就跟这些乘客说,咱们排队等车呗。然后,协调大家在站台上排起一支小队伍。我相信他一定是做了这件文明事,但是不是第一人无法验证。实际上,还是那句话物质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公交车发达了,生活也变好了,略微有人倡导一下,文明之风便会吹遍滨城。
四
六十岁生日一过,热心朋友提醒我去办老年乘车卡,享受公交车半价优惠。起初我不太愿意去办,但朋友说,这是社会对老年人的关怀,别不领情。
我去办老年卡的时候没自驾,而是乘坐公交车,上车投币一元。办好老年卡,往家走时上车划卡五角钱。听着读卡器发出的“优惠卡”声音,忽生感慨,五毛钱的优惠,终结了一轮漫长的甲子时光,开启第二轮六十年一甲子的起点,人生多少事都在这由一元到五毛的优惠中飘过。
我有七个发小,号称“七个葫芦娃”。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前差后,这二年陆续开始退休。那天,三哥喊我们去小聚微醺一下。酒足饭饱,国际风云已经聊完,小时候的故事也聊到不能再重复时,我们告别三哥。六个小老头进入三号地铁线,准备乘坐地铁各回各家。六人鱼贯通过验票闸机,划卡,闸机连着响起四声“优惠卡”,却少了两声。回头看,大哥指着耳朵上的助听器,扬起手里的一个小本本说,残疾人免费乘坐公交车。我瞅着老七,他还有一个月退休,开玩笑地问道:你也残疾了?他扬起手里的警官证说,警察也免费乘坐公交车。这下可好,地铁集团当日营收又要缺少三瓜俩枣。说说笑笑间,地铁列车便驶入站台,风驰电掣把我们送到该去的地方,方便快捷,而且舒适,再也没有挤车的烦恼。
傍晚,我开车去机场接妻子归来。一辆辆干净整洁的公交车快速驶过,车上人不多,几乎看不到站立的乘客。路上有些堵车,行驶缓慢。扭头看到道路上划定的公交车专用道,便有些心生羡慕,我驾车堵在马路上,而公交车却一溜烟地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