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棉田(散文)
故乡的棉花,向来是最好的。这并非我一人之见,但凡曾在那里生活过的人,大约都有同感。每当秋深,棉桃绽开,田野便铺上了一层白,远望去,竟如雪覆一般。然而这雪却是暖的,是能裹住人的身子骨的。
我家的棉田在村东头,不大不小,恰够一家人的嚼谷。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手掌上的茧子厚得能硌碎核桃。他常说:“棉田如人,须得用心伺候。”这话不假,棉花这东西,娇贵得很,稍有不慎,便给你颜色看。
春日里,父亲便早早地下了田。那时节,泥土刚解冻,还带着冬日的寒气。他弯着腰,一垄一垄地翻土,铁锹入地的声音沉闷而有力。我常跟在他后头,学着他的样子,将土块敲碎。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的味道,钻入鼻腔,是春天的气味。
“这土要松,但不能太松。”父亲抹了把汗,指着刚翻过的地说,“紧了,棉根扎不下去;松了,又存不住水。”
我点头,其实不甚明白。父亲也不多解释,只是继续向前翻去。他的背影在朝阳下显得格外高大,投下的影子几乎盖住了整条田垄。
下种的日子是挑过的。太早了,怕霜打;太晚了,又怕秋后收不完。父亲蹲在地头,抓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又抬头看看天,这才决定:"明日下种。"
下种那日,全家出动。母亲在前面用小锄刨坑,父亲跟在后面点种,我则负责覆土。棉籽黑亮,一粒粒躺在父亲粗糙的手心里,显得格外小。他每穴放三四粒,不多不少,动作快而准。
“放多了,挤;放少了,怕出不齐。”父亲解释道。
棉苗出土是在一周后。嫩绿的两片子叶顶着土粒钻出来,怯生生的。父亲日日去田里看,见了苗,脸上的皱纹便舒展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晚霜下来,棉苗蔫了大半。父亲蹲在地头,半晌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倒伏的幼苗。
“补种吧。”最后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补种比初种更费工夫。要在死苗处重新刨坑,下种,还要格外小心不伤及旁边的活苗。父亲的手背被太阳晒得爆了皮,红黑相间,看着骇人。我劝他戴手套,他摇头:“戴了手套,摸不准力道。”
夏日是棉花生长最旺的时节,也是农人最忙的时候。锄草、施肥、打药,一样接一样。七月的日头像下了火,烤得人皮肤生疼。父亲总是天不亮就下田,趁凉快多干些活。我送饭去时,常见他赤膊在棉株间穿梭,背上汗水晶亮,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爹,歇会儿吧。”我喊他。
“就完,就完。”他应着,手里的活却不停。
棉花现蕾是在八月。先是绿豆大小的青蕾,藏在叶腋处,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渐渐地,蕾长大了,顶端显出一点红,像姑娘羞红的脸颊。这时节最怕虫害,父亲几乎住在了田里,一株一株地检查,发现虫卵便用手捻死。他的指甲缝里总是嵌着绿色的汁液,洗也洗不净。
开花的日子是隆重的。雪白的花朵早晨绽放,到了下午就变成粉红,次日便凋谢了。棉田里一时间五彩缤纷,远远望去,竟如锦绣一般。蜜蜂嗡嗡地忙碌着,从这朵飞到那朵。父亲站在田埂上看着,眼里有光。
“今年花多,桃一定不少。”他高兴地说。
花谢后,小小的棉桃便冒了出来。初时青绿坚硬,随着日头一天天毒起来,它们也一天天膨大。父亲更忙了,要防旱,要防涝,要防虫,要防病。他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手上的茧子更厚了。但每每看到日渐饱满的棉桃,他的眉头便会舒展些。
秋风吹起时,棉桃开始裂嘴笑了。先是顶端露出一丝白,渐渐地,裂缝越来越大,里面的棉花终于憋不住,噗地一下全绽开来。这时节,田里便热闹了。家家户户老小齐上阵,腰里系着棉兜,双手在棉株上飞舞。
采摘是门技术活。太快了,容易扯破棉絮;太慢了,又采不完。父亲教我要用指腹轻轻捏住棉絮基部,向上一提,整团棉花便下来了,不拖泥带水。我学着他的样子做,却总不如他利落。
“不急,慢慢来。”父亲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他的棉兜总是最先满的,倒进大布袋里,又立即返回田里。
母亲在家负责晒棉。新采的棉花要铺在芦席上晒干,否则容易霉变。她拿着长竹竿,不时翻动,让阳光照到每一处。晒干的棉花蓬松了许多,抓一把在手里,轻软温暖,像捧着一团云。
“今年的棉好,纤维长。”母亲捏着一缕棉丝对我说,“给你做床新被子,保准暖和。”
收棉的日子要持续大半个月。早晨天蒙蒙亮出门,晚上顶着星星回家。腰酸得直不起来,手指被棉壳划得全是小口子,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但看着仓库里的棉花一天天多起来,心里却是欢喜的。
卖棉那天,父亲起了个大早,把最好的棉花装上车,亲自拉到镇上的收购站。我跟着去,看见他在验级员面前局促地站着,像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当验级员说出“一级”时,父亲的眼角笑出了皱纹。
“价钱不错。”回来的路上,他盘算着,“留够自家用的,剩下的够买化肥,还能给你娘扯块布。”
最好的棉花父亲是不卖的。他让母亲给我们每人做一床新被子。新棉被蓬松柔软,盖在身上,有种阳光的味道。冬夜里,我蜷在这样的被窝中,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故乡的棉田渐渐远了。父亲老了,棉田交给了别人种。但每年秋天,他仍会托人捎来一包新棉,说是给我絮被子用。
“买的被子哪有自家的暖和。”电话里,他这样说。
那年我回家,见父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他的背更驼了,头发全白了,唯有那双粗糙的大手,依然有力。家里床上铺的仍是当年的棉被,虽然旧了,却依然柔软温暖。夜里躺下,熟悉的气息包围着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次日清晨,我独自去了村东的棉田。土地已经承包给了种棉大户,连片的棉田望不到边。大型采棉机轰鸣着开过,顷刻间就完成了昔日全家人一天的工作。棉农们站在田头看着,脸上有喜悦,也有茫然。
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这土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只是不再有父亲的身影在其间劳作了。一片棉絮被风吹到我脚边,我拾起来,轻轻捻开——纤维很长,洁白柔软,是上好的棉花。
故乡的棉花,向来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