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易水怀古(散文)
一
前往保定,经过易县,临时改变方向,下高速,奔易水而去,应了“一意孤行”,“一意”拜壮士荆轲。
虽是盛夏,唱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点不合时令,但怀古之情,被这条古老的易水牵住了。
我也知道,曾经的易水,没有今天整修得这么规整,易水,就是一条苍凉独流的河道,横亘燕赵大地,燕太子丹也不会特别安排一个岸边景点或布置一个场景送别行刺秦王的荆轲。但面对易水,仿佛一河都响彻着《易水歌》,可能世人都只会唱那两句,后面的歌辞已经不重要了。
汤汤易水流,为悲起离歌。一个荆轲,从此奠定了易水歌的基调。在古河中,被定调的“河歌”可能只有黄河,那首“黄河号子”已成“黄河之魂”,再就数得上这条易水了。注入灵魂的河流,生生不息。
站在易水边,就像合上书本,我沉浸在2250年前的深秋某日(据史,易水送别在秋天)。任何一个河岸的点,都可能是送别之履踏过的地方。据文学描述,迤逦行岸几百人,皆白衣白冠,由燕太子丹携领,文武官员,侍卫艺人,场面宏大。不过,根据《史记》所记,我们只能看到主角荆轲和配角燕太子丹及高渐离。要知道,荆轲此行,一开始就定调了“易水诀别”,无论行刺得手与否,荆轲都是身亡而青史留名。慷慨赴死,我们的古人早就践行了,这是“视死如归”的第一笔。后世有共产党人才接续了这曲悲歌,不再使“易水歌”孤独地吟唱。站在易水边,想到荆轲,不敢说“空前绝后”,这是中华文化的悲壮相传,汤汤的易水,响起的永远是华夏最悲壮的灵魂之声。
当年,精彩的镜头依然清晰。荆轲斜挎行囊,行囊中裹着义士樊於期的头颅,这是信物,也是赴死之路上好友以死相从。燕太子丹双手捧着盛着燕督亢地图和涂毒的匕首的匣子,沿易水,披秋风,步履沉重而行。高渐离,相随荆轲身边,抱筑而击。筑,是十三弦,《史记》描写:“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变徵”之音,慷慨悲切,送别之人,无不痛嚎啼泣。我不知“易水歌”唱过几个轮番,我不知一行走过易水几道弯,真不能用“终有一别”的话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这段悲壮之旅,是筑声随波,还是易水伴奏,没有人记下这场悲情演出的盛况。有时觉得司马迁的文笔也过于洗练,就那么几句。荆轲更无青史留名的私念,或许,只有易水多情,至今还记得曾经演奏了一曲悲歌。我坐在易水边,易水静如天籁,投石一枚,沉在河中,我不知今天的易水人,是否也像纪念屈原那样,投粽入水,为荆轲送去远行的干粮……会的,荆轲是两千年前的骄傲,更是今天易水人的文化源头,是侠义精神的发祥地。他们心中装着易水河,眼中定格了生死一别的场面。
还有一个细节,我始终思考其意义。
燕太子丹,斟满一杯酒,跪地呈于荆轲,荆轲一饮而尽,手牵秦舞阳之臂,大步流星而去。此时,送行队伍中,有燕太子丹的一个门客叫“夏扶”的,高歌“易水歌”,几番轮唱,秋风也止,行云驻足,情动于衷,义爆于胸,遂拔剑自刎,以鲜血和生命为荆轲壮行,我不知是这是他的自发,还是太子丹的安排,但这不是演出,是历史在以时间为序发生。此时,高渐离的筑声呜咽而停止,只有一个秋风拭剑的声音,人们的眼光都投向那颈脉喷射出来的一股热血……
为什么?我觉得,此行至此,已经充满了血性,是为荆轲赴死再做一次宣誓?或许,后世的歃血为盟就来自这个场景?有人说,为了感动易水河神保佑,以血为祭。易水人没有忘记这群英雄,一再祈祷,还出现了“白虹贯日”的天象。传说易水自荆轲开始,河神不再冷眼相看,易水不再结冰。是易水寒,还是易水暖?可能以温度计测量不出。葱翠的芦苇,镶嵌着易水两岸,等到深秋,就为易水别上千万朵苇花。谁是荆轲的后代,谁是夏扶的传人,这些都不去追究了,他们是中华民族永远供奉的精神魂魄。
当家国危亡之时,在易水河畔,突然闪动着特殊的人性奇光,爱国的光芒将一道易水点亮,大地太狭窄,没有给易水让出开阔的河面。也许英雄没有要求河水,只要有一条理想的路线就够了。
历史和现实,布排一个特殊的战场,我们敢不敢踏进去?对于忠勇之士而言,一次被认为是可以改变国运的机会和任务,就像是一份厚重的赠礼。白色的麻布帽,白色的衣装——这表明的是礼物的纯洁,我没有把这和死亡联系,死亡在纯粹的白色前被赶跑。
“匹夫有责”,在中华存亡的历史瞬间,不是幻想,不是表态,而是践行。荆轲、樊於期、高渐离、夏扶,还有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很不成熟的助手秦舞阳,都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他们可能不懂得远行赴死的意义,但只懂得站出来就足够了。
我目击很远,想寻找站在易水岸边的一组古英雄雕塑。未果。英雄,站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就足够了,雕塑只不过是为了凝固我们的记忆。
二
我想到魏晋文学家曹植写的《洛神赋》,这是给洛阳的洛河写的一篇辞赋,他途径洛河,看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河之象,而咏千古名篇。或许他的下一站是要奔赴易水,洛河至易水,相距200公里。他是历史上第一个真正读懂水的美学的人,应该有写作“易水雄风”的创作打算吧?还是无法责怪古人,步履未达,历史的每一次事件,都是遗憾。只有遗憾的感慨,没有圆满的历史。在我的心中,洛河“淑美”,易水“壮美”,都有人文精神的注入。借用曹植的“神光离合”,送给易水吧。都藏“神光”,古今光影变幻,古人从此“离”,我到此“合”。我给了“神光离合”以别解。在中华大地上,每一步,都携带着古韵风情,游一座山,行一条河,山河都注入了中华的文化基因,高耸的是中华的风骨,流淌的是中华的血脉。我想起了河北张家口古老的城墙上还刻着一段悲壮的音符——还我河山。民族精神寄托在河山,河山不老,英雄还在。
登上耸山,行走长河,感受山河的魅力,魅力自古来,山水有秀色,这也是我不倦地巡水看山的理由。尽管手机上保存了几千张山河图片,再难仔细翻看,但我觉得这是对山河尊重和热爱的方式,不是记录我的行迹。
向易县城西远望,有山曰“荆轲山”,一个人命名了一座山。山上有“荆轲衣冠冢”,何须留肉身,衣冠有土收。山有荆轲塔,形如利剑,刺天入云。不要考证什么,荆轲刺秦王带的是一把匕首,而在易水人心中,和利剑无异。在易水人的眼中,荆轲永远走不出易水这条河,易水河,又称“雹河”,雹,是自然现象,在中华文化里,更是阳刚之气的代表。冰雹秋风,这般气象,这是古人的天人合一。况且,易水经过狼牙山,有了峥嵘险峻之势。古有荆轲,今有五壮士,历史不必是惊人的相似,豪迈之气,总会如虹长贯。山水都是英雄气概,是人为山水注入了精神,还是山水地理,造就了一代代英豪,我真说不清了。莫说什么“山水有知音”,境界虽美,但格局见小啊。易县山水有雄声,声彻古今河北大地。我不敢把易水形容为仙女的袖带,仙女不敢来。这是当年相送荆轲的白衣队伍的绵延迤逦。
到底荆轲是在什么地方和燕人作别的呢?我注意到一个名字——蒲阴陉。这里是通往咸阳最近的燕国出口,蒲阴陉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七陉。陉,是山脉中断的地方,也是易水穿过的峡谷。在易水人心中,荆轲就是在这里“转身离去”的,义无反顾。所以,在这一带建有荆轲塔,荆轲村,这都是最好的纪念。其实,不必局限于故事本身了,荆轲之后,流传的不是故事了,而是家国情怀。尽管一个人无法改变历史大势,但微薄之力,不能否定;担当者,无论身份,永远会成为历史上最闪亮的一星。无论结果,单是义勇,足以赢得悲壮的歌颂。
据推测,荆轲刺秦王大约是他35—45岁之间,他应该要抛妻别子,可《史记》对此只字未提,按照今人的笔法,是要简单加以叙述的,以此渲染这易水离歌的悲切。或许,他的妻儿也在送别的队伍中……这个历史事件,留给我们多少空白,舞台上的“荆轲戏”应该去演绎这样的离情大义!
荆妻应该也明白,丈夫荆轲此行无归,但她还是要叮嘱荆轲“早去早归”,荆轲颔首曰“诺”。应该给“早去早归”一个承诺,但他更懂得对太子丹“一诺千金”的重量。他不会责备“拙荆”目光短浅,缠缠绵绵,践诺践行的决心,斩断了藕断丝连。
“风萧萧兮”之际,壮士的热血沸腾了这寒冷的易水。如果不是踏上这古老的河畔,只以声音渲染着千古歌词的悲怆,是难以体会其深意的。我为壮士们献上什么礼物呢?折一把绿草编一个绿环吧,千年一瞬,精神长青!易水奔腾,流不走的是大别山的精神财富啊!
多少人,对荆轲都有过“超前”的点评。刺秦,并不能改变历史大势,他只是要报“知遇之恩”,要“忠人之事”,徒有“死士”之忠勇。荆轲不是史学家,今天的史观返回2250多年前,都只能是假设的游戏。所有的燕人听了都要冷眼侧目,秦一统,今天看是大势所向,曾经的六国,有哪一国甘愿臣服?而能够做出激烈反应的,第一个就是燕国,就是荆轲们,他们可谓“挺身而出”,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和可能,也要拼死一试。家国危亡之际,勇立潮头,就是历史使命。历史,任后人去评说,但不是给历史挑刺,假设必须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明白历史大势的,2250年前有几人欤!
三
易水踯躅,缓流不急,为古英雄而驻留,遂成一湖,叫“易水湖”,其实,这是1958年围堵易水而成了新湖,我的理解是错觉。但我还是这样想。如果荆轲等生命可以复活,一定要他们站在湖边,看山水湖光。荆轲之为他的时代负责,但怀古的我,还是想把历史无限延长……
入湖口竖着一块蓝色白字的牌子,书“我在易水湖很想你”,可能每个人面对时想到想谁的问题,答案可能五花八门。我第一感觉是想荆轲。此时,夏蝉代替了高渐离的筑声,泱泱湖水,静如一面蓝镜,将易水的悲壮写真成绮美。山水留给每一代人的成色是不一样的,如今,饱览山水,是为了增强对山河的美感。我“想你”是怎样一步步走来,走来的是那么悲壮铿锵。
等着荆轲们归来,时间和历史不给这个机会了,但情感是可能的,邀请古人看易水新姿新貌吧,将悲壮换成闲适。高渐离再击筑,可不能老调重弹,换一只曲子吧,高渐离准备了曲目?
我发现易水湖边上有独特形制的石柱,被夏绿装饰一新,开始疑为喀斯特地貌,其实是花岗片麻岩,我仿佛觉得是曾经的那些古英雄站在那里。荆轲们完全可以站成历史的风景,让人垂吊。
易水湖一带风水,曾被康熙帝看好,那时无易水湖,但有古神洞、无为屏等景观,被确定为陵寝候选地。因为风水?什么是风水?我突然觉得,可能康熙帝看好易水流动着古老的灵魂,有荆轲等一干热血义士在。
最近重读余秋雨的《千年一叹》,我却没有感叹。他在书中写了一个细节,一百多年前的一位英国考古学家在尼泊尔挖掘出一个阿育王柱,上面刻着“释迦牟尼诞生于此”的字样。如果不是这个挖掘,释迦牟尼何方人士,太难断定。中国的故事,在民间口口相传几千年,还是生动地活着,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还有,感谢那些史学家,无论是通史,还是编年史、断代史,都有明确的文字记录一个个历史事件,留住了那些惊鸿一瞥的古人。这些,成为我们今天旅游的可靠攻略。
真的,随便截取一段河流,我们都可以找到历史留下的影像,流水不会带走英雄的印迹。
我宁可唱半句歌词——风萧萧兮。
曲调变成平缓式,像《水中倒影》那样,用古筝弹奏,让高渐离失去演奏机会,让他的筑寄放在博物馆,让我缓缓地抒情。
历史无论美丑,最终都给我们审美的价值。我自问,为何要在今天看来是平淡无奇的易水边,做一番深情的怀古。突然想起了德国古典哲学家费尔巴哈说过的一句大实话:“过去往往显得最美丽。”这话放在易水很合适,不过,我缀上一句以为补充——也最纯粹。不加修饰的美,于史无欺,于今无欺。我的思想,我的情感,在历史的河流里,得到清凉的洗濯。
2025年7月2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