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淡雅晓荷 >> 短篇 >> 江山征文 >> 【江山·见证】【晓荷】皮蛋(散文)

编辑推荐 【江山·见证】【晓荷】皮蛋(散文)


作者:汪震宇 举人,4822.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7发表时间:2025-07-23 11:00:18

【江山·见证】【晓荷】皮蛋(散文) 五岁那年夏天,天热得有点邪乎,太阳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晒得都发白了,光着脚踩上去都烫得直蹦。我穿着件小背心,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蝴蝶没追到,倒一头撞进奶奶怀里。她刚从集上回来,背上的蓝布包沉甸甸的,带子勒得肩膀发红。
   “慢点跑,当心摔着。”奶奶扶着我的胳膊,把包往堂屋的八仙桌上一放。解开绳子时,里面滚出来几个红通通的西红柿,还有一把带泥的青菜,最底下压着个灰扑扑的圆东西,表面坑坑洼洼的,像块在泥里埋了半拉月的石头。
   “奶奶,这是啥呀?”我踮着脚凑过去,鼻子都快碰到那东西了。奶奶用围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起那圆东西掂了掂:“这叫皮蛋,集上那个卖杂货的老王头说的,城里人才吃这个,贵着呢。”
   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槛上,从针线笸箩里翻出把小刀,开始一点点剥那东西的壳。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早上择豆角时沾上的绿汁,剥的时候特别小心,像在剥什么宝贝。剥了好一会儿,才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皮,看着有点吓人。我往后缩了缩,拽着奶奶的衣角躲到她身后,眼睛还偷偷往外瞟。
   “别怕,这东西看着丑,吃着可香呢。”奶奶回头拍了拍我的手背,继续剥剩下的壳。壳剥完了,她起身进厨房,拿出来一个掉了点瓷的白瓷盘,把皮蛋放进去,又从柜子上拿下醋瓶,往皮蛋上倒了点醋。醋味一下子窜出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她拿起菜刀,“咔嚓”一声把皮蛋切成了四块。我伸着脖子看,蛋黄是稀的,黄黄的,颤悠悠的,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流出来。“来,尝尝。”奶奶用筷子夹了一小块递到我嘴边。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往后退了两步:“黑乎乎的,不敢吃。”奶奶笑了,把那块皮蛋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嚼说:“你看,没事吧,挺香的。”她又夹了一块,“就尝一小口,不好吃咱就不吃了,可以不?”
   我犹豫了半天,看着奶奶眼里的期盼,才慢慢凑过去,张开嘴咬了一小口。刚入口是醋的酸,接着是蛋白的弹,最后是蛋黄的咸,说不上多好吃,但也不怪。
   “咋样?”奶奶盯着我问。我含含糊糊地说:“还行。”说完又赶紧退到一边,好像那皮蛋随时会追过来似的。她把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自己拿起桌上的玉米饼子啃起来,饼子渣掉在衣襟上,她用手抹了抹,又继续啃。
   从那以后,每次奶奶赶集回来,我第一件事就是翻她的蓝布包,看看有没有皮蛋。不过皮蛋不常买,有时候包里是几个沾着泥的荸荠,洗干净了咬起来脆生生的;有时候是一串红得发紫的桑葚,吃得多了舌头都变成紫色的,奶奶总笑着说我像个小妖怪。偶尔有皮蛋的时候,奶奶总是把稀蛋黄多的那瓣夹给我,说她不爱吃稀的,就爱吃干一点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稀蛋黄的部分更好吃,想让我多吃点。
   六岁那年的梅雨季,天天下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院子里的柴火被淋得潮乎乎的,烧起来尽冒黑烟,呛得人直咳嗽。不知道咋回事,我突然就感冒了,浑身发烫,头晕乎乎的,躺在炕上不想动。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房顶上,屋檐下的水珠连成了串,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把院子里的泥地砸出一个个小坑。远处的玉米地被雨水浇得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奶奶摸了摸我的额头,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可咋整,得去给你买个皮蛋,说不定吃了就舒服点了。”
   我说:“奶奶,别去了,雨太大了。”可奶奶不听,找出那双黑色的旧胶鞋,鞋底子都磨平了,鞋帮上还有个补丁。她又翻出那件旧蓑衣披在身上,拿起蓝布包就往外走,临走前还扒着炕沿叮嘱我:“盖好被子,千万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
   奶奶走了以后,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心里七上八下的,总盼着她快点回来。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院门口终于传来了“吱呀”一声开门声,我赶紧支起耳朵听。
   奶奶推门进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头发像海带一样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她把蓝布包往桌上一放,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皮蛋。“还好,没淋湿,我揣在怀里焐着呢。”奶奶说话的时候还喘着气,嘴唇有点发白。
   她坐在炕边,拿着小刀慢慢剥蛋壳,手有点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累的。剥好的皮蛋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她又倒了点醋,用筷子把皮蛋捣碎了,拌在刚熬好的白粥里。粥有点烫,她用勺子搅了半天,才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吃着粥,尝到了皮蛋的味道,突然看见奶奶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还用围裙擦了擦我的嘴角,围裙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是她昨天刚用胰子洗过的。我攥着奶奶的衣角,布料上还沾着草籽,扎得手心有点痒,可我就是不想松开。
   “等你好了,奶奶再去给你买皮蛋。”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上有很多茧子,有点硌人,但很暖和。我点点头,嘴里还含着粥,说不出话。
   七岁那年,我上了村里的小学。学校离家不远,走路也就十分钟的路程。每天放学回家,我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往厨房跑,看看奶奶的蓝布包里有没有带回皮蛋。
   有一次,我把蓝布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皮蛋,就噘着嘴坐在门槛上,半天不说话。奶奶从灶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烤红薯,塞到我手里:“今儿集上皮蛋卖完了,老王头说明天还有,我明天早点去,肯定能给你买到。”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爬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奶奶正在往蓝布包里装水壶和干粮,然后背着包就往村口走,她的身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像个小黑点。那天放学回家,我刚进院子就看见堂屋的桌上放着两个皮蛋,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你看,奶排第一个就买到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去了镇上读书,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前,我都会提前给村头的小卖部打电话,让老板娘转告奶奶。奶奶总是在电话里说:“知道了,给你留着皮蛋呢,放心吧。”等我到家的时候,准能在灶台边的竹篮里找到用布盖着的皮蛋,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三个,都是她赶集的时候特意挑的。
   有次回去,我看见奶奶在院子里晒被子。她踮着脚,努力想把被子搭到绳子上,胳膊伸得老长,动作比以前慢了很多。我赶紧跑过去帮忙,才发现她比去年好像矮了点,背也有点驼了,像棵被风吹弯的麦子。她笑着说:“人老了,就是没用了。”我没说话,帮她把被子铺平,阳光照在被子上,暖烘烘的,有股奶奶身上的味道。
   周末吃皮蛋的时候,奶奶剥壳的手有点抖,银镯子碰到盘子上,叮叮当当地响。我想帮她剥,她不让,说:“没事,我还能动呢。”她把稀蛋黄多的那瓣夹到我碗里,自己吃边上的,说牙口不好,嚼不动太硬的。
   考上高中那年,我要去县城读书,离家更远了,半年才能回一次家。临走前,奶奶往我的背包里塞了好几个皮蛋,每个都用软纸包了好几层,怕碰坏了。“城里的东西贵,这个带着,省着点吃。”她送我到村口的汽车站,站在车下一直挥手,直到汽车开远了,我从车窗里回头看,还能看见她站在原地,像个稻草人。
   到了县城,宿舍里没有冰箱,我怕皮蛋放坏了,就分给了同宿舍的同学吃。他们吃了都说好吃,问我在哪儿买的,我说这是我奶奶从老家带来的,心里美滋滋的,像吃了蜜一样。
   大学是在省城读的,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那么远。开学前一天晚上,奶奶一直在给我收拾行李。她把六个皮蛋仔仔细细地用软纸包了三层,放进一个小木箱里,然后才塞进我的大行李箱。“路上小心点,别把皮蛋压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我兜里塞煮熟的鸡蛋,说路上饿了可以吃。
   送我去火车站的时候,她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给我带的咸菜和烙饼。候车室里人特别多,挤得要命,她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丢了。火车快要开的时候,她叮嘱我:“到了学校要按时吃饭,别总熬夜看书,想家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我点点头,看着她站在月台上,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像一蓬枯草,心里有点酸。
   在大学里,每次收到奶奶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总有几个皮蛋。同宿舍的室友也爱吃,我就省着点吃,每次只吃一个。有次跟奶奶视频,我跟她说室友都夸她寄的皮蛋好吃,她笑得合不拢嘴,说下次多寄点,让我跟同学好好处。
   参加工作后,我在城里租了个小公寓。头一年工作特别忙,天天加班,有时候晚上十点多才到家,连过年都没能回家。奶奶每隔半个月就会给我寄一个包裹,里面的皮蛋包得越来越仔细,有时候还会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说镇上的皮蛋摊换了新老板,皮蛋比以前的还好,就是贵了点。
   第二年夏天,我换了个大点的公寓,带厨房的。第一次自己做皮蛋拌豆腐,照着奶奶以前的样子,往皮蛋上浇醋的时候绕着圈浇。做好了尝了尝,味道还不错。给奶奶打电话说这事,她在那头高兴得不行,说等有空了来城里,教我做更多好吃的,还说要给我腌一坛子鸭蛋。
   第三年春天,我攒了点钱,租了个带阳台的房子。奶奶听说了,非要来看看。我去火车站接她,她背着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她自己腌的咸菜,还有几个皮蛋。“家里的皮蛋比城里买的好吃,你尝尝。”她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问这问那,眼睛里满是好奇,像个孩子。
   在我住的地方,奶奶教我怎么挑皮蛋。她说要先掂掂分量,沉一点的好;还要看看蛋壳,上面有斑点的才正宗。她一边说,一边在超市的皮蛋摊前比划,引来旁边人看,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暖暖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皮蛋瘦肉粥,奶奶喝了两大碗,说比她做的好喝。我笑着说:“都是您教我的呀。”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菊花瓣。
   第四年国庆,我带奶奶去逛公园。她走得慢,我就扶着她,慢慢在湖边走。她说城里真好,楼真高,比村里的树还高,就是人太多了,吵得慌。我问她想不想在城里住,她摇摇头说:“还是老家好,有院子,能种菜,还能赶集买皮蛋,街坊邻居都熟络。”
   第五年夏天,刚入伏天气就热得厉害,太阳烤得地面都发烫,走在路上像踩在火上。我给奶奶打电话,说周末回去看她,顺便带床凉席回去,家里的老凉席都破了。她在那头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腌了一坛子皮蛋,就等你回来开封呢,放了不少花椒,香着呢。”
   大暑前的那个周末,我正在公司加班改方案,手机突然响了,是堂兄打来的。他说奶奶早上在菜园里摘茄子,突然就倒在黄瓜架下了,邻居发现后送到医院,已经没了。
   我拿着手机,手不停地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冲出办公室,外面的太阳特别毒,晒得人头晕眼花。拦了辆出租车就往火车站赶,一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奶奶的样子,想她剥皮蛋的样子,想她送我上车的样子。
   坐了六个小时火车,又转乘乡村巴士,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老屋门口挂着白幡,特别显眼,院子里奶奶常坐的竹椅空着,椅面上还留着点凹陷的印子。
   灵堂设在堂屋里,八仙桌上摆着她没吃完的半碗绿豆汤,旁边是一盘切好的皮蛋。堂嫂说,早上还看见奶奶在灶台前忙活,说要把皮蛋拌成我爱吃的酸甜口,等我回来吃。我伸出手,想碰一碰那盘皮蛋,指尖刚碰到边缘,就被那冰凉的触感惊得缩回了手,就像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她剥皮蛋时,阳光晒烫的水泥地给我的那种感觉。
   出殡那天,日头特别毒,晒得人皮肤疼。送葬的队伍走在田埂上,蝉在槐树上拼命叫,声音特别刺耳。我捧着奶奶的遗像,照片上的她笑得眯着眼,还是我给她拍的八十大寿那张。走到半路,我的草帽被风吹掉了,阳光直接晒在脸上,火辣辣的,恍惚间看见她站在菜园里,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手里举着个刚摘的西红柿,喊我过去吃。
   处理完后事的那个下午,我在老屋收拾东西。打开衣柜最底层,看见那个蓝布包还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个皮蛋,每个都用棉纸包着,最上面压着一张纸条,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小震宇爱吃溏心的。”包皮蛋的棉纸上还沾着点泥土,想必是她从菜园回来,没来得及洗手就包了皮蛋。
   回城的时候,我把那包皮蛋塞进了行李箱。回到家,我把它们放在冰箱的保鲜层里,每次打开冰箱都能看见,但始终没舍得吃。
   今年清明,我带着其中一个皮蛋回了老家。坟地的道路不是那么好走,加上刚刚又下过一场雨,泥土都已经被泡得发胀,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还带着沉重的泥块。我蹲在奶奶的坟前,剥开蛋壳的时候,指腹沾着的泥土混着蛋白上的松花,感觉像把整个春天都捏在了手里。往上面浇醋的瞬间,酸味混着油菜花香漫开来,远处的麦浪翻着绿波,恍惚间看见奶奶坐在老槐树下,银镯子在阳光里闪着光,手里剥着的皮蛋溏心,比那年夏天的阳光还要亮。
  

共 4912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这篇文章以皮蛋为线索,串起奶奶对“我”深沉的爱。从五岁初见时的好奇,到梅雨季冒雨买回的温热,再到上学后特意留的溏心蛋,每一颗皮蛋都藏着奶奶的牵挂。她总把最嫩的蛋黄让给“我”,说自己不爱吃稀的;为买皮蛋天未亮就赶路,把皮蛋揣在怀里焐着,哪怕浑身湿透也不在意。那些剥蛋时颤抖的手、蓝布包里的期待、遗像上眯起的笑眼,都在时光里凝成最暖的印记。如今冰箱里的皮蛋、坟前浇醋的瞬间,让“我”懂得:皮蛋的咸香里,是奶奶用一生熬煮的爱,那溏心般柔软的牵挂,从未随她离去,而是化作记忆里永不冷却的暖,在每个想起她的时刻,都泛着温柔的光。感谢赐稿晓荷,佳作推荐共赏!【编辑:何叶】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何叶        2025-07-23 11:01:51
  五岁那年,奶奶的蓝布包里藏着皮蛋的惊喜;长大后,皮蛋成了跨越时空的牵挂。从怯生生地尝第一口,到独自复刻记忆中的味道,皮蛋串联起祖孙间最朴实的深情。当溏心蛋黄在坟前化作春泥,那些被棉纸包裹的等待、冒雨赶集的身影、谎称“不爱吃稀的”的温柔谎言,终成岁月里最明亮的印记。
何叶
回复1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7-23 11:07:39
  叶小叶老师,您对小宇文章的肯定,让我觉得熬夜写稿的黑眼圈都值了!这份鼓励太珍贵,愿您好事找上门,审稿时眼睛亮晶晶,吃的全是不长胖的美食,笑料储备用不完!
2 楼        文友:何叶        2025-07-23 11:02:23
  生活是苦的,但爱是永恒的。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7-23 11:08:15
  能得到您的肯定,我感觉自己的文字好像突然 “开窍” 了,比考试蒙对答案还开心!也祝您审稿顺顺利利,碰到的稿子都 “自带高光”,下班有人请吃饭,快乐天天不重样!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