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蝉音里(散文)
我望着塔下的石阶。
去年的三月三,这里挤满了人,白族姑娘的绣花鞋踩过青石板路,银饰叮当响,和着对歌声往洱海里飘。那歌声是水做的,缠缠绵绵绕着佛塔转,蝉在葡萄架上跟着和,倒像是塔檐上的铜铃也在唱。
阿嬷的蜡染布越铺越开,有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蹲下来,指着一块印着洱海波纹的布问:“阿嬷,这鱼是照着南诏岛的鱼画的?”阿嬷手里的木梭子正穿线,头也不抬:“是照着蝉声画的。你听,蝉一叫,水里的鱼就往上跳,波纹不就成这样了?”我凑过去看,果然,靛蓝的水波里藏着细碎的白,像蝉翼的纹路,又像佛塔投在水里的影子。远处的赛马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马蹄声哒哒哒敲着坝子,惊得葡萄叶上的水珠落了满地,倒像是给赛马的汉子们撒了一路碎银。
佛塔的影子慢慢挪,蝉声也跟着挪,挪到洱海边就软了。洱海的水是绿的,绿得发蓝,像块被风磨了千年的玉。白族的渔船泊在岸边,船板上晒着渔网,网眼里卡着片蝉蜕,半透明的,被太阳晒得发亮。我想起三月街时,对歌的男女就坐在这船上,男的唱一句,女的接一句,蝉在船篷上叫一句,连浪花都跟着应和。有个穿绣花围裙的姑娘,辫梢系着红绸子,唱到高兴处,把手里的蜡染帕子往水里一浸,捞起来时,帕子上的白月亮就洇开了,像把洱海的月光揉进了布里。
风从苍山下来,带着雪的凉气,吹得佛塔的铜铃叮叮当当响。这风是有名字的,白族人叫它“下关风”,能吹开三月街的酒旗,能吹皱洱海里的云影,也能把蝉声吹得老远——吹到大理坝子的稻田里,吹到崇仁寺的葡萄架上,吹到那些挂在竹竿上的蜡染布上。布上的山茶花被风吹得晃,倒像是活了,和远处赛马场上的红旗一起摇。有个老倌牵着马从塔下过,马背上搭着件蜡染马垫,靛蓝色的底上绣着只蝉,翅膀张得老大,像是要驮着马飞起来。
我又往塔前的香炉里插了炷香,看烟顺着风往洱海飘。旁边卖乳扇的阿姐笑着说:“姑娘,求啥呢?这塔灵得很,去年有个外地游客求生意,回去就开了家蜡染店,专门卖咱三月街的花样。”我没说话,望着远处游船划过的水线。那些船载着游客,船顶的喇叭里放着白族调,和蝉声、铜铃声搅在一起,倒也不吵。有个穿汉服的姑娘举着相机拍佛塔,镜头里框进了葡萄藤、蜡染布,还有洱海里的山影,她笑着说:“这地方啥都不用加滤镜,蝉叫都像是背景音乐。”
日头爬到塔尖时,蝉声突然歇了片刻。我听见崇仁寺的僧人敲着木鱼走过,袈裟的影子和葡萄藤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蜡染。三月街的摊子渐渐热闹起来,蜡染布被摊在阳光下,靛蓝的颜色越发浓,白族阿嬷用指甲刮着布上的蜡,刮出细碎的白屑,像撒了把碎雪。有个小孩抓起块印着风花雪月的布跑,被阿嬷笑着喊住:“慢些跑,别把苍山的雪跑掉了——那布上的雪,是去年下关风刮下来的呢!”
赛马场又响起了哨声,马蹄扬起的尘土里,我看见佛塔的影子正往洱海里沉。蝉声又起了,比刚才更亮,像是要把坝子上的热闹都裹进去。一个卖蜡染的小伙子正给在风里飞,倒像是跟着蝉声往佛塔这边来。
我摸了摸塔壁上的刻字,那些模糊的经文被无数只手摸过,竟有了点体温。远处的洱海波光粼粼,游船的马达声混着对歌声飘过来,蝉在葡萄架上唱,铜铃在塔檐上响,像支没谱的歌。阿嬷收起最后一块蜡染布时,天边的云正往苍山飘,她说:“这蝉啊,从土里钻出来,就为了唱一个夏天,跟咱三月街似的,热热闹闹一场,也算是没白来。”
风又起了,吹得葡萄叶沙沙响,像是在应和。我望着佛塔投在洱海里的影子,突然觉得,那些游船也好,蜡染店也罢,其实都没扰了这里的清净。就像蝉声里混着马蹄声,香火里飘着乳扇香,反倒是把这佛塔、这坝子、这风花雪月,都酿成了一杯能让人慢慢品的酒。
祈愿的话早被风吹走了,可我知道,它准是落在了某个地方——或许在蜡染布的蝉翼上,或许在赛马汉子的马蹄下,或许,就藏在佛塔的铜铃里,和蝉声一起,等着明年的三月三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