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也谈古诗词古音今读的问题(随笔)
一
几天前,百度很热情地推荐给我一个视频,这是一个专门谈论古文化的自媒体。主讲人从眼下正吃荔枝开场,引度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进而引出目前沸沸扬扬的关于句中“骑”字读音的争论。主讲人首先拿出某著名电视台著名主持人的观点,他解释了不读“jì”而读“qí”的理由:查阅《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骑”在表示“骑兵”或“骑马的人”的时候,仅标注了“qí”这个读音,而“jì”被明确标注为“旧读”。电视台主持人还强调,《现代汉语词典》是最重要的标准之一,还有《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中“骑”也只是读“qí”,因此,他也读“qí”音。
唐人的绝句是严格按平仄的要求填写的,所谓“二四六分明”,是说每句中的第二四六这三个字,必须严格按照律诗或绝句中平仄的规定进行创作。这里的“骑”是句中的第二个字,按全诗平仄要求,它必须读仄声“jì”,读“qí”就成了平声,就是错读。
看来,这位主持人也只管埋头拉车,只管按某些标准执行是了,而不论这个标准在遇到了赏读古诗词这些具体情况时,还是否适用。我忍不住发出弹幕:“这是一个无须讨论的话题。”“既然谈论的是格律诗,是绝句,咱就得按绝句的规律来,它只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读‘jì’”。
格律诗是我们华夏民族传统文化中灿烂的一页,抑扬顿挫,有序又严格的声调排列,正是它的重要审美特征。赏读格律诗,如果连它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形式都不顾,那我们就别谈格律诗了。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不可小觑的问题。对于有些字,它仅仅是读音上的差别,不影响字义的解释,比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读“xié”不读“xiá”,这样的读音,只是破坏了音韵的美感。而像“骑”这类字就不同了,由于错读,它会直接导致我们对于这个字字义的准确理解。比如读
“qí”,它只有“跨、跨马、骑的马、骑兵”这样的字义,而诗人在这里指的是“一人加一马”这种在古代才有的特殊计量单位。一人一马,载着荔枝在红尘里狂奔。在古汉语里,只有将“骑”读“jì”时才是诗中要表达的意思。这是按今天的有关读音“qí”里找不到的字义。由此可以看出,古诗词的读音,一定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发音问题。仅就这个个案来说,由于《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里没有“jì”的读音,随之,一些新版的权威辞书也废除了这个读音,随之,学生的语文书也仅仅只是标了一个“qí”音。殊不知,在舍弃“jì”这个读音的同时,也舍去了“骑”(jì)的特殊字义。客观上,它带来了媒体、学界、社会上、学校、家长因这类读音的改变而争论不休,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古诗词读音的混乱以及一些人的不理解。这样的现象,有人说是《审音表》及教材在实施新的读音标准中,遇到了多年以来一些旧读惯性的影响,我看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二
汉字,一个独立的方块形体,绝大多数情况下,单音即可表义,以及一字多音多义等特征,这是汉字在世界文化之林独树一帜的灿烂之花。正是这一特征,才使得历代文人骚客创造出了始于唐代而延绵至今千千万万的格律诗,这其中有中国人家喻户晓的不朽名篇,这种集音美意蕴美于一身的特殊文学形式,铸就了我国传统文化里最璀璨的一个宏大篇章。对于这些优良的传统文化,准确地为其注音,也成为这个篇章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这些年来,我们在辞书及学生的教材中,舍去古音或旧读音的做法,也已造成了古诗词在音韵美及字义上的丢失,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传统文化中格律诗包括音韵及意蕴等方面的独特审美,这样的丢失是令人心痛的。
由于辞书及教材去掉一些古音或“旧读”音的做法,一个可以预见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长此以往,我们的后代所受到的教育,尤其是古诗词方面,我们的子孙,他们或许压根儿不知道读古诗词是有音韵美的,或许不知道读古诗词是要尽量按照声调的不同排列,来读出抑扬顿挫的美感的。同时,他们也压根儿不知道在古代,骑,还可以读“jì”,还有“一人一马”这个特殊意义。不得不说,这种摒弃古音或“旧读”音的做法,势必会带来古诗文古汉语传承中字音字义掉链的问题。由此,我们不得不把这个问题上升到这样的层面:这是关乎到我们这一代人,能否把我们华夏民族优良的传统文化,尽量无损伤地传授给子孙后代的问题。
三
辞书及教材里在相当程度上去掉古音及“旧读”音,也显露出我们在传播古诗词及古文方面,工作上不周密不细致的缺憾。
诗词中,汉字读音受格律诗音律的指定及词牌中读音的指定,还有汉字一字多音多义、因音生义等特点,这也决定了今天的我们,在古诗词学习中,应尽量遵循它在平仄及押韵上的根本特质,而不能以汉语的某个现代注音,生硬地一概而论。
诚然,随着汉语语音的历史发展和演变,要完整地保留古汉语的读音及字义,的确是个庞大又难度极大的复杂工程。一方面,对一些目前尚不能作出定论的问题,我们在学术上要作必要的深入探讨和研究;另一方面,我们应该在现有可以相对确认的认知上,尽量做好古汉语读音及相关知识的保留。关于这一点,想说说我这个门外汉的拙见,比如:具体问题具体对待,个别问题个别处理,以灵活多变的思维模式,既作好现代汉语有关标准的注音,又要照顾到古诗文读音的特殊要求。辞书上,尽量保留一些古音或旧读音;教材中,尤其是古诗词中,在按现有标准注音的同时,也加上古音或“旧读”音作为参考读音,而不要采取目前的一花独放,将其它读音一概摒弃了之的做法。比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中的“见”,在标注“jiàn”的同时,也加上“见”(xiàn)的参考注音,这样,老师也可以适当传授古汉语中“见”通“现”这个知识点,讲解上也可以比较这二者意义上的细微差别及文字表现力上的优劣。读“见”(jiàn)时,“风吹草低见牛羊”,可以理解成因为风吹得草低下头而看见了羊群;还可以理解成茫茫之野,既看见了风吹得草低下头,也看见了白白的羊群。在这里,“风吹草低”和“见牛羊”这二者之间,其因果关系是不太明显的,或不存在因果关系。按“xiàn”读,以“现”来理解,这里是“显露”“显现”的意思,全句的解释是:一阵风吹过,因为牧草低伏,显露出原来隐没于草丛中众多的牛羊,这里的因果关系很明显。显然,因一音之差而导致一字之差,进而导致整句文字表现力上的差别,后者的画面感强多了,表达更生动形象了。多加一个注音,就能做到对古诗原汁原味的传递,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反之,注音上不分具体情况,舍它而只取其一,在古汉语的传承上至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削减。
某著名报社记者就怎样看待古诗词读音的问题,对一些专家学者作了专题采访报道。广州大学某教授给了我们一种较为可行的方案:“阅读古诗词使用古音还是普通话需要平衡把握,遵循两个原则:其一,韵脚部分,如需押韵可以照顾古音读法,声律坏了就不成为诗词。其二,不同音代表不同含义的字应读古音,如‘一骑’的‘骑’(jì)代表一人一马,读成‘qí’意思就错了。”也有学者说:“以前《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保存了大量的旧读,这充分证明了推广普通话和适当保留旧读没有太大矛盾。”还有专家直言:“如果图省事,在教学和字典编纂中一刀切,那么以讹传讹,就可能丢掉汉语的丰富内涵。应该在辞书编纂中标注出多种用法和读音,不能让语音承载的功能消失。”
四
古诗词的学习,在一些关键字句上,必须结合格律诗或词所特有的文体特征,在确认文本中准确读音的基础上进行解读。因为,镶嵌在古诗词中的每一个字,它的平仄往往只有一个选择,我们当然不能一概按某个读音“标准”,将其生硬地套入不同的诗文里。古诗词的读音,绝对不是浅浮在诗词表面的一张薄皮。解读中,若将注音与诗词的内容割裂开来,各敲各的锣,各打各的鼓,往往会出现差错。
举个例子。一位主讲过《百家讲坛》的某著名大学教授在知名的音频网络平台给大众讲授诗词课,讲到《船泊瓜州》中“京口瓜洲一水间”时,几次都将“间(jiān)”读为“jiàn”。他在解释这一句诗时说:“在瓜州这个地方向南看到镇江的京口,所以他(指诗人)说京口瓜州一水‘间’(jiàn),这瓜州啊,和对岸的京口只隔了一条长江水。”可见,教授在这里把“间”读“jiàn”,采用的字义也是“间隔、隔开”的意思,把“间”当了动词,这个解读貌似解释得通。实际上,按这首绝句的平仄规则,它是仄起首句押韵,这里的“间”与后面的“山、还”一样,都是押的平声韵。按规则应读平声“间”(jiān),那么它的解释也应有所不同。从京口(镇江)到瓜州(扬州),即使是今天交通发达的陆路,自驾也得要近一小时。这里的“间”,应作名词用,是指这两个城镇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诗人过长江后实际还有一段水路。但是,船很快就到达了,反映的是诗人愉快的心情。可见,同一个字,仅声调的读法不同,也会带来诗句意义的不同解释,因此,诗词中的每一个读音绝不是逍遥于诗法词法之外的法外分子。由于忽略了诗词中必须按平仄读音的规律,一位著名学府的教授出现这样的哪怕是一个小的差错,也是不应该的。
再来看,在诗词中,遇到多音字,到底按哪个读音去读?到底该作哪一种解释?这时候,我们往往会很茫然。可是,知道诗词的平仄排列规律,就会为我们帮上大忙。
比如,“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这里的“重”是多音字,到底怎么读?如果我们懂得格律诗的平仄规则,就能准确地读出它的发音。前者是句中的第二个字,按全诗的平仄排列,它只能读仄声“zhòng”,因音生义,我们便顺理成章地得出这里的“重”(zhòng)是沉重的意思,是花受雨侵润后湿淋淋的样子,而不是花繁花多的重叠。后者,它是全诗颈联的韵脚,押的是平声韵,只能读平生声“chóng”,于是,我们可以顺利地读出这样的意思:因为阳光的高照花影也一层层地重叠起来。
由此看来,在古诗词的教学中,我们加进诗词本身已具备的音韵等综合特征,将读音的问题融入这些特有文体的特殊规律中,融入古诗词的文本中,来具体考察它的正确读音,以获得正确的解读意义,这才有利于我们对古诗词的准确传播。所以,一概而论的现代汉语注音,我们应审视看待。
五
怎样恰当地保留好汉语的古音古义,怎样把保留好传统文化的工作落到实处,是一个学术问题,一个需要静下心来做学问的问题,更是一个既要保持严谨的科学态度又要有积极探索精神的问题。
在某报社记者有关古诗词读音专家采访的报道中,记者还提到了某大学教授的观点:按唐宋人的读音来读古诗词,实际上既无必要、也无可能。我不知道教授的说法是否有足够的依据,但我觉得至少缺乏慎重。很明显,对于古诗词读音这样的难题,他直接采取了放弃的说法,可是,即便是放弃,我们也应在对古汉语语音方面或诗词的音韵方面做出了足够的大量的学术研究之后,才能下这样的结论。或者,在目前虽不能做到完全按古人的发音读古诗的情况下,我们可否拿出一套知道多少读多少,掌握了多少读多少的方案呢?虽然,要搞清楚古诗词的读音问题,在学术上困难重重,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轻易地以“无必要”来放弃的呀!当然,也有教授持严谨科学的态度,他说:“中国留存了许多有文字记载的韵书,这笔宝贵的文化财富一定要继承。”
我还刷到一个视频,这是某中学教师就课文中一些读音规范化的讲解,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在如何看待古音与今读的问题上,仍然透露出他思想上的偏差。在讲到一首词的读音时,他说:“为了让这些诗歌更好地传播开,让更多的同学能学到,(为)有利于古文化的传播,我们必须牺牲掉一部分古音的韵律。”他还接着强调:“为了获得语言的传播,就必须要牺牲一些和时代不太相符的过去了的过时了的东西。”这些话语,听起来似乎很辩证,但我想说,第一,“更好的语言传播”和“牺牲一些古音”之间,不存在事理上必要的条件关系,换句话说,传播古文化必须以牺牲古文化为代价,这个逻辑不成立。第二,传统文化里有“精华与糟粕”之分,没有“过时与时尚”之说。不用说,我们中小学教材所选课文,那一定是精华。至于与格律诗密切相关的古音,它作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宝贵遗产,永远不会过时,而且要代代相传。初听到这些言论时,心里不能平静,我觉得这里涉及到一个需要提高对传播传统文化认知的问题。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我想,人民教师肩负着传播古文化的重大责任,我深信,广大的教师们不光在授业上正辛勤地耕耘着,而且在传道,在传承中华文化延绵不绝这个“大道”上,也默默地做着他们无私的奉献。但是,作为一个个案,我要对这位教师说,没有人赋予你在传播古文化时“必须牺牲掉一部分”的权力。
看来,从媒体人到学者到学校教师,在对待传统文化的问题上,目前还没有形成一个自觉地积极地保留保护的浓厚氛围。相反,在一些问题上表现得有些轻视和轻率,甚至不知不觉地在去古汉语读音去旧读音的问题上显露出去传统文化的苗头。
六
古老的四大文明古国,有的消失了,有的断层了,唯我中华,这个从古老中不断焕发青春的泱泱大国,巍然屹立于世界的东方。缘何?除中华民族精神的坚韧,特有的政治体制,地理位置的优势等诸多因素外,中华文明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它的连续性,文化的延续性,这其中自然包括语言文字的延续性。汉字从甲骨文到今天的简体字,历经三千多年,始终保持着以象形为主,以及形部声部有机结合的主要特征。语言方面,古今的确有差异,但它却秉承着一个坚定的理念,将汉字绝大多数以单字表音表义的特性,薪火相传。在语言文字上,中华文明有个清晰的脉络——始终如一承上启下的传承。我们今天之所以能享有世界唯一的始创于三千年前的古老文字,且没有太多障碍地赏读以它为载体的古诗词、古散文,还有史学、哲学、科学等丰厚的古代经典文献,这,真得感谢我们的先辈,正是他们做出了一代接一代毫不懈怠的语言文字的文化传承。比如《尔雅》《说文解字》《康熙字典》这些重要的专著,它们是中华语言文字代代相传的最好见证。
保留和传承优良的中华文化,我们这一代人任重道远,我们没有丝毫理由,在继承和传播古汉语古文化上,不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交出一个优异的成绩单。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