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父亲的新房子(散文)
父亲的新房子,红木组合的。红木从大兴安岭过了几条河,几道江,几座村庄,几个城市。我不知道,我算不清,也不想算。我不愿把时间用在内耗上,有生之年,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何处来,又去往何处?四十年前,我风华正茂,信奉的格言是,择一人终老,四十年后,我发现,一切全变了。住在门口的胡杨枯萎了,一棵歇马杏也老态龙钟。人越来越少,有的到城市混,暂住或者租房,不回来了,根本回不来了。有的像一株一株玉米,被一把月牙镰收割,骨头埋在地下,名字只是在风中飘了一些日子,一场雨,一夜的雪,什么都掩埋了。
父亲的房子坐在一辆四轮车斗,从镇子里一路颠沛,来到张家祖坟时,七月末的日头,火一样烧灼。三十二个男人,一起上阵,放下房子。深红色的房子,雕龙绘凤的房子,空气弥漫着红木的气味,新鲜,敏锐。沉甸甸的仿佛一块巨大的磐石,房子一落地,几只乌鸦呱呱呱叫,它们比谁都早知道,死亡的音讯。我们没有驱赶乌鸦,来与不来,该走的人,哪个拦得住?上天已经不错了,给了我们一千六百五十五个日夜,尽孝,陪伴,心理准备。
我看着父亲的房子,思绪万千,父亲,父亲的父亲,一代人又一代人,生命的最终归宿,就是一口棺材,从生活到死。过程有漫长,也有短暂。我在父亲的房子上,触摸到我的结局,不可避免,难以逃脱的结局。
其实,父亲是幸福的,在人间,他有我们,有母亲陪他到路终。轮到我这一茬人,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们,独生子女居多,能体面地告别尘世,也是一个难题。昨天和同事讨论过,关于我这一辈人,死法。火化后,骨头在哪里安放?同事说,她将来在山清水秀的向阳地带,长睡。我以另一种方式,让人把我的骨头,撒进大海。我喜欢海的波澜壮阔,终日有海鸟鸣唱,船只来来去去穿梭,一群一群的鱼绕着我游弋,我不孤单。
不用造什么房子,浪费木头,安安静静地离开,不是更好?我比不得父亲,他有我和弟弟,有连绵的山脉,河流,树木,丛林,责任田,苹果园,也有二亩水稻;有高粱,玉米,谷子,有猪羊狗猫。我有什么?我算过一笔账,德胜屯有我的老房子,老院子,几亩土地,房子,土地,山峦,我有的,老刘得与我一起瓜分。事实上,我财富自由,我努力赚米,一边陪伴父亲母亲,一边工作,写约稿。我有多久没花过男人一分钱?三年,五年,十年。对,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不是不想依靠男人,主要是人家不给我靠。我躲在月影里哭,对方在打呼噜,现在,我习惯一个人扛,扛不动,我就歇一歇,喘口气,继续扛。一个人去医院挂号,排队,看病。一个人下夜班,走夜路。一个人在暴风雨中,撑把伞。你缺席了很多场,该你出现的角色。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低谷时,一个人咬着牙,趟过漫漫黑夜。你在哪?高峰时,你笑意盈盈,我只在门缝扫一眼,就明白你。不说了,都在酒里。我宁肯一个人买醉,也不想对你倒一点苦水。人基本如我一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仅仅是倾诉一下,淤积在我心底的疼痛。
两个南辕北辙的男女,何苦在一起?房子大小不要紧,心贴得近,就温暖。我常常在深夜感到迷茫,万家灯火,哪一盏为我亮着?
所以,我羡慕父亲,他有老房子,新房子,有我和弟弟,有母亲。我们陪父亲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至父亲睡到祖坟。父亲睡觉的房子,活着的人,有一夕都得睡进去。无人喧嚣,远离尔虞我诈,麻雀,喜鹊,也有画眉,来了去,去了来。停在父亲新房子后面的松树,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歌。我也听不懂,鸟儿的歌词。落下来的谷子,高粱,稻子、小红豆、糜子,它们在发芽,抽叶。把父亲的房子装饰得很美很美,诗意盎然。菊花,蒲公英花,山茄子花,也开得如火如荼。父亲不寂寞,父亲怎么会寂寞?鸟儿,树儿,风儿,雨儿,蝉、青蛙、蚂蚱、螳螂,青虫等,一个一个奔赴而来,围着父亲的新房子,跳舞,歌唱,有时候,我在想,父亲不过是先我一步,睡在大山一隅,我有可能不来祖坟,也进不了祖坟。无论我的骨头在何方,我始终姓张,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我的父亲是张某某,在父亲这里,我唯一的遗憾,没出书,没有让父亲扬眉吐气。我明白,多年以后,假设我出书了,第一个就和父亲汇报。那时候,我手捧着一束鲜花,胳膊上挎着一个花篮,花篮中间泊着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小说集,我签上父亲的名字,落款是父亲亲启,女儿某某,几年几月几日。
父亲的房子,和许许多多人的房子没什么区别,也是红木的,也是定制的,不像祖父那阵儿,南河屯还有木匠,祖父睡着之前,父亲请来王木匠,在院子内,叮叮当当,一顿凿,刨,推,木屑飞舞,木头的香气,以及死亡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落日沉静,老树一声不吭。祖父睡的是杨木房子,发飘,不像红木沉甸甸,硬货。父亲睡在新房子,没请唢呐,没烧车烧马,没大哭小嚎。父亲早叮嘱过,丧事从简,不奢华。父亲在住院期间嘱托我,买一口棺材就知足了。父亲轻描淡写嘱咐我,我的心泛滥成灾。前几篇文章提过,我坐在陌生人的出租车,哭了一路,哭出了声。我不在熟悉人那里落一滴泪,我怕他们取笑父亲的房子在落土时,一丝风也没有,大太阳很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山川,河流和人。我捧着父亲的骨头,轻轻地,我们姐弟轻轻地将父亲的骨头,穿进衣服裤子里,系上口子。从此以后,这里就是父亲永远的家,先生说,别哭,不要吓到父亲。我不哭,我们都不哭。父亲可以看到南河屯的人,该来的都来了。父亲要的大房子,也实现了。我们会来看父亲的,父亲说过,他想着清明,春节,正月十五元宵节,孩子们来新家看看他,烧一沓纸,点一炉香,陪父亲说说话,说说近况,工作上的,家里的,同事之间的,父亲也就不孤独了。一个地下,一个地上,不过是隔着一道门。终有一天,我们会以相同的方式,重逢。
眼下,我们商量好了,隔三差五回老家,看看父亲的新房子,哪里有塌陷,干瘪,就取一铁锨沙土垫一垫,修理修理。那是父亲对儿女唯一的诉求,我们哪敢怠慢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