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失去的不一定是芳华(散文)
一
高中毕业后,我与大学失之交臂,就读于南昌一所两年制的民办大学,毕业前夕被学校推荐到东莞石碣砂永注塑件厂做文员。九十年代末,打工潮风起云涌,东莞成为众多打工者的奔赴之地。父亲坚持送我去东莞,虽有三个校友同去,他终究不放心。火车启动后,南昌远去了,送行的老师和同学远去了,模糊成一个影子,一个点,直至消失,心中万千不舍。从此,我纯真的学生生涯宣告结束,我将走入职场,那将是一种崭新的生活,也是一种无形的挑战,校园生活已成过往,但会成为记忆里一个闪光的坐标,永远不灭,因为两年的大学生活对我是引领,更是塑造,对我人生的意义是重大的。
春天的东莞已如初夏,石碣镇颠覆了我对一个小镇的传统认知。这个工业化的小镇更像一个小城市,高楼林立,车流不息,摩托车密密麻麻,在车流中、人缝里灵活地穿来穿去,这里没有田野,没有荒地,厂房、铁皮房、店铺占据了每一寸土地。砂永注塑件厂处于一个中型的工业区里,里面有七八家工厂,在石碣镇通往东莞市、石龙镇等地的公路边,遍布大大小小的工业区,从早到晚,厂区门口有各色货车、小车不断出入;也有不少戴着工牌、穿着工作服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在这里谋生,打拼,付出青春和汗水,换取一沓沓钞票,寄回老家,养孩子,盖房子。也有少数职场精英,率先在东莞买了房,拥有了东莞户口,成为令人羡慕的广东人。这是一个沸腾的生活世界,一个快节奏的南方小镇,厂区通宵灯火通明,机器昼夜不停,工人三班倒的轮流上班。技术骨干、管理人员经常要加班到深夜,有时周末、节假日也无法休息,自然他们收入也高,有付出就有回报,在这里显得那么公平。与内地小镇的慢与闲相比,这里呈现地是快与忙。
面试通过后,确定上班时间,宿舍安排好,生活用品购置好,一切安排妥当,父亲才安心离去。
工厂生产的是各类遥控器的外壳配件,日资企业,总部设在香港,在石碣为新厂,去的时候,一切都在创建中,机器和员工还未完全到位,所以第一个月较闲。工作就是培训,熟悉工作业务,帮忙整理、打扫办公室、厂房等。隔几天,就会有几个新员工报到,大家熟悉后,一起上班,下班,去食堂吃饭,彼此一团和气。
晚上我就在厂区活动,一般和同宿舍的两个女同事在厂区的小园子里漫步,那里花木扶疏,有一个大草坪,环境不错的。厂区里还有一个运动馆,周末有人在里面打篮球、网球、保龄球,参与的多是工厂的男高管和男老板。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厅,周末开放,那时我对跳舞没有兴趣,从来也没有进去过。女同事一个叫琴琴,来东莞三年了,在厂里做计量,性格豪爽,比我大几岁,山西人,她男朋友在厂区门口做保安,他们准备在这里再打工几年,多存点钱,然后回老家结婚。一个叫小茹,做仓管,也是江西妹子,活泼可爱,我们一见如故。走乏了,我们就坐在草地上看星星月亮,说一些青春、梦想、家乡之类的话题,说到高兴处,琴琴会哈哈大笑,似要把月亮震落下来。周末我们会去对面的商业街逛逛,然后到糖水店喝一碗糖水,广东的糖水很出名,到处是糖水店,品种繁多,有红豆沙,绿豆沙,芋圆之类,要命的甜,暖糯的香,一碗糖水入胃,我们品尝到了广东的味道。
第二个月工厂正式运作,工作变得繁忙,随着工厂规模加大,订单增加,有时晚上也要加班。有两次因为机器问题,产品里混杂了不少不良品,但是机器不能停,否则损失更大,只能等待厂家配送新的机器过来,而次日就要发货,老板令全厂加班,加班费翻倍。那个晚上,从老板、翻译、部门经理、办公室人员、到工人、司机、保洁,每个人都在灯光下挑选不良品,职位的高低被彻底抹平,大家有说有笑,连不苟言笑的老板都变得相当随和,一直到黎明才挑完,个个熬得眼通红,哈欠连天,回宿舍补了两个小时的觉,又接着上班。此后又熬了两个通宵,竟然也习惯了。
发工资的时候,非常开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打算到邮局寄点钱回家。小茹也要去,我们共坐一辆摩的去,起初摩的司机在巷子里绕来绕去,越走越偏,令人生疑,摩的司机说他到石碣不久,路不熟,后来小茹机灵应对,才顺利抵达。回来告诉琴琴,她说这里有的摩的司机会欺生的,看我们的举止和打扮就知刚来石碣,估计想绕路多收钱,也不排除有其他目的,叮嘱我们以后出门小心些,打扮成熟点,学本地人打扮,再学几句简单的粤语,让人感觉是老石碣,就不会被欺生了。我们依言而行,果然有效。
工作基本顺利,我和同事之间相处也还和谐。只是我在这家工厂呆了半年就辞了职,因为岩。我和岩的相识有着巨大的偶然性,为了岩,我决定去湖北九宫山,那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也是一个对我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在二十岁的年龄里,我在爱情和一份看来还不错的工作之间选择了爱情,在亲人和岩之间选择了相识并不久的岩,不管是浪漫还是荒唐,是率真还是过于自我,我觉得这个选择也是自己失去青涩的一个标志,标志着我独立思考的能力,标志着我自主命运的能力。
二
九宫山是旅游区,大大小小的休养所、机关事业单位、住家、店铺散落于路边、湖边、山坡、山谷。那时夏季才是山里的旅游旺季,过了夏天,游客很少,各大单位安排职工轮流值班,一些店铺也相继关门,山上非常安静,生活氛围和石碣背道而驰。
我被安排到九宫山有限电视站做临时工,工资低微,与石碣无法相比,但是内心被爱情填满,加上年轻,也就忽略了金钱对生活的意义。站里加站长共四人,只有我一个女性,站里的工作为安装线路,维修线路,收有线电视费。站长和两个男同事负责维修,我负责收费。因九宫山情况特殊,夏天集中收费,有时间他们就会帮忙。
工作的节奏是舒缓的,不再朝九晚五,加班熬夜。上午十点后才出发,在当地,十点以前向别人要钱是犯了忌讳的。收费不难,也不简单,不可能张张嘴人家就给你,也需磨磨嘴皮子,有时候也需斗斗智,斗斗勇,还得勤快地跑,和单位员工搞好关系,搞清领导的行踪,否则见到领导真难。有的领导,去两三次就会交清全年的收视费,当然,除了本人的性情外,还有他们的单位效益好。一般而言,一家单位少则跑五六趟,多则十几趟。有的单位领导很热情,有好茶好水奉上,碰到饭点,还会留饭。也有个别单位领导,神龙见首不见尾,总让你不断地白跑,从年初跑到年尾,从山上跑到山下,非如此不给钱。我们是服务单位,轻易不肯撕破脸,尽量隐忍着。记得工商休养所在山顶,需上三百多个台阶,走上去很不轻松的,就当锻炼身体吧。而地区民政休养则在一个山谷里,很偏,还有一条大狼狗,我从来不敢独自前去,总是全站出行,那只大狼狗见到我们总是飞速跑来,有点吓人,就当练胆了。这都是小事,权当工作的磨砺,有难度才有挑战性。总的而言,收费是一件有意思的工作,能锻炼口才,提升和人交际的能力,何况边走边可看风景,挺美的。
入秋清闲,偶尔跑跑。站长和两个男同事自然甚为辛苦,维修是不分季节的,尤其冬天,大雪常压断线路,顶风冒雪维修委实不易。同事小革,也是临时工,技术不错,山上的维修被他承担了大半,夏天时常忙到深夜不说,冬天还主动要求在山上值班,是个又勤快又实在的人。但单位不是私企,不会因为你能力强就转正加薪,可是他并不气馁,依然很认真地工作,有空就钻研维修技术,他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做了五六年临时工,终于给转了正。
我常和岩,或与春花、丹丹、萍萍她们漫山遍野地转,在云中湖散步,看一汪湖水在春雨中荡漾,在秋风里沉静。我们穿过山谷,去云关古寺烧香,聆听佛音,坐在寺前看山峦起伏,感受大山的深邃与浩荡。我们上一天门看云雾飘来晃去,如入仙境。沿着一条逼仄的古道,我们走到吴楚雄关,呼吸历史的气息,聆听远古的跫音。我们在铜鼓包看山下的村庄,看山尖的落霞。在九宫山的很多年里,我与山里的风景深情相融,身心都流淌着山野清冽的气息。
秋冬时,有时岩和春花等都下山了,我独自守着一弯月,一帘雨,一山雪,感受一份刻骨铭心的寂静。既然独处是无法逃避的选择,除了习惯与适应,别无他法。当你经历了深山黑夜里一个人的行走,当你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蚀骨的静夜,没有什么样的孤独与寂寥不能承受。
如诗如画般的九宫山并非远离红尘,也有人间烟火,也有现实交锋。随着九宫山大力开发旅游景点,发展旅游,其他季节的周末、节假日,也有游人纷至沓来,山上的工作人员,做生意的人逐年增多,也带来了新的博弈和撞击,从而影响了我的人生观和生活,诗意与安宁逐渐消失,当爱情的堡垒被现实的大炮轰炸得支离破碎时,我决定离开。其实那年我已转正,即将调入县电视台上班,生活的底色已显出明亮的光泽,但我还是坚定地走了,走得决绝,走得悄然。我失去了九宫山的风景,更失去了一个铁饭碗,但也失去了一个小格局,从此天高地阔。
三
一个秋天的清晨,我推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站在厦门火车站的广场上等待来接我的亲戚,我的心被厦门热烈的气息感染着,这是一种久违的气息,仿佛离我太久,其实从未远离,它蛰伏于灵魂的深处。马路上车流密密,高楼重重,屹立于火车站四周,威严而气派,左边的世贸商城已有顾客进出,厦门的繁华和热闹在迷蒙的晨光里凸显,让我感到疏离而亲切,那个时刻我萌发一定要在厦门定居的强烈愿望。
次日亲戚带我去人才市场,里面人山人海,厦门的地理优势和招商条件吸引着众多台资、外资进驻,对员工的需求量是巨大的。望着那一个个招聘职位,茫然而陌生,我当时的条件和那些职位的要求相差巨大。十年的时间,社会日新月异,各大行业迅猛发展,注塑件行业早以更新换代,曾经的工作经验毫无用处。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没有正规的大学文凭,没有相关行业的工作经验,找一份稍微好一点的工作多么不容易。在一个个面试摊位前,打量,停下,咨询,终于有一家小公司勉强接受了我,也许是我的自信与真诚打动了招聘人员,我的职位是软件销售,从寻找意向客户到出单,全程电话交流,底薪加提成,不包吃住。亲戚告诉我,厦门的企业几乎都是不包吃住的,所以厦门餐饮店非常多,租房生意也红火,不管是城中村的民房,还是城市中心的套房都格外走俏,租金只涨不降。很多本地人仅靠租金,就过得相当滋润。
公司在创业园。起初一周都住在亲戚家,在杏林,路上来回就要三个小时左右,奔波过于疲累,趁着午休时间同事陪我在公司附近找房子,终于在小东山村找到一间民房,很小,五平方左右,但是很便宜,还有一个微型的小厨房和洗手间,这是厦门城中村大多数民房的格局。为了省钱,我和一个同事合租,加上水电,每个月大概只需支付二百元左右。周末搬家,整理宿舍,虽然简陋些,但是好歹在厦门安顿下来了。
培训结束,正式工作,开始几天一直无法进入状态,经理一度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打算让我做完一个月就走人。我不气馁,暗暗努力,向业务好的同事请教,学习。为了增强电话交流的流畅性和沟通能力,增强业务能力,每日晚上在宿舍里练习朗诵,读报,看专业方面的书籍。把舍友当客户,每日练习,有时很晚才入睡。
月底开了一单,欢喜异常,工作开始得心应手,出单不再艰难。只是公司数月后却关闭了,同事各奔东西,我失业了。奔波于人才市场,面试,等待,几番无果,内心忧虑,好在手里还有两三个月的生活费,暂时无需向家里要钱,以免父母担心。
一个月后终于进入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公司在文灶帝豪大厦,需要走十五分钟到塘边站坐公交车,该站的公交几乎来自岛外,上班高峰期时车内常爆满,致使上客门无法打开,司机仁慈,担心我们上班迟到,总是打开下客门让我们挤进去,常常挤压得无法动弹。下班时为躲避高峰期,主动加班,虽没有加班费,也乐此不疲。
每一天过得似绷紧的弦,出单的时候,弦才会松一些。公司不断有人进,有人离开,公司靠业绩来维持,员工三个月不出单,自己主动走人。每一个员工的离去都让人怅然,出单除了能力,也需运气,真担心有一天离开的是自己,好在我的业绩在公司一直保持中等。在每日的高压下,我感受到生存于厦门这个城市的不易,我觉得自己如一只贴在玻璃窗上的飞蛾,在紧张地寻找出口。
后来小妹也来到厦门,我另租了一间房,靠近山边,谁知蟑螂却多了起来,为了躲避蟑螂,也为坐车方便,我搬到了前埔,离公司虽更远,但因是起始站,有位置坐,可免去挤公交的辛苦。坐在公交车上,终于可以从容地观看窗外的景致,一个个漂亮的小区掠过眼帘,就像彩霞挂在天边,有着我无法抵达的距离,我好羡慕住在小区里的人,盼着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其中一套房子的业主。
一次在车上遇见了一个以前的女同事,她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除了拉客户进公司,还通过电话为各地股民推荐股票,公司有专业的股票分析师提供股票。很多股民没有时间盯盘,炒股也不内行,很乐意跟证券公司操作。那几年股票行情非常好,她说出单很容易,做得好收入可观,她鼓励我也去。犹豫再三,目前的工作确实更稳定,而做股票完全靠行情吃饭,没有保障,但是为了多赚钱,决定前去。因为我已有一年电话销售经验,做起来不难,难的是如何开发大资金客户,客户不要跑单,压力空前巨大。领工资的时候,又觉得所有的劳累都是值得的。
收入增多,安全感倍增,更有了在厦门生存下去的自信和底气。每个月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噌噌”上升,幻想有一天在厦门买了房,我成了厦门人,那该是多么幸福,想着想着,就笑了。
三十岁以前在九宫山,以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三十岁以后在厦门,觉得生活光有爱情还不够,还要有钱,否则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总之,我喜欢如今的生活,虽然累,但是生活充实,心里踏实。
好景不长,也就一年的好光景,次年五月三十日股票行情大反转,一泄千里,股市进入冰寒期,大多数客户的资金被套得牢牢的,逃出来的客户也不再操作,更无人来开户,除了几个正式工,大多员工纷纷做鸟兽散,公司门庭冷落。
那个时候我突然悟出:打工生涯就是一条看似平静却是急湍的河流,隐藏着许多看不见的漩涡,打工者则是潜伏在河底里的小虾小鱼,不经意间就会被漩涡吞没。辞职后我不想再打工,和先生开了一家店,此前的销售经验变成一份积累,一份沉淀,让我失去了毛糙,变得更为沉稳,成熟,从而有了平和与淡定的心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面对生意的起起伏伏。
我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是在失去,失去何尝不是一种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