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花椒记(散文)
大自然的慷慨馈赠,厨房里点化众味的魔法精灵,无论是肉蛋禽蔬,一经调味之手皆可成就美味。但若要论那画龙点睛、摄人心魄的一笔——唯有花椒,以其奔放不羁的麻意与深邃悠远的椒香,在舌尖奏响最激昂的乐章,让味蕾瞬间觉醒,铭记这份特殊的味觉烙印。
乡野人家,房前屋后,常与花椒结下不解之缘。那枝头的点点红果,不仅是灶台间点燃美味的星火,更蕴藏着祛湿驱寒、守护安康的古老智慧。从舌尖的惊艳,到身心的滋养,花椒是大地孕育的瑰宝,始终与人间烟火相伴相生。
花椒,芸香科花椒属落叶小乔木或灌木植物,原产于中国喜马拉雅山脉,广泛分布于中国大部分地区及日本、韩国等国,既是重要调味品(位列“十三香”之首),也具有药用价值。其树高达3~7米,枝具短刺,叶片对生,小叶5~13片,卵形或椭圆形,叶缘有细裂齿,长尖刺会扎人。其树生得倔强,枝干泛着铁锈红,用不一样的色彩搭配,做好妥妥的保护工作。花序顶生,朵小喜躲藏绿叶间,粗心的人发现不了。花椒果实,表面密布油点,初时如翡翠珠粒;成熟时果实紫红色,继而裂开猩红的口子,暴露出内中黑黝黝的籽实,恰似记忆深处那些不期而至的幽微角落,既鲜明又隐匿。其果实成熟,色彩鲜艳夺目,形似花朵,故名“花椒”。
记得小时候,家院里总种一棵花椒树,算是我们家的镇宅之物。约莫三五米高,挨着院墙角生长,平时嫌弃长有尖刺,一不小心就遭殃。可一长出叶子、结出果子,却无法抵制诱惑,餐桌上总有其身影。每到这时节,满院飘香四溢,浸入汤汁中麻香更浓郁。尤其是吃面条、炒茄子、吃鱼的时候,放点花椒进去,仿佛宠儿,那味道紧直叫绝,吃起来鲜麻中带香,舌尖舞动,直冲头顶。
花椒的麻,在舌尖上先是一阵激灵灵的刺痛,接着便弥漫开来,仿佛全身的神经都微微震颤起来。劲道十足的麻味,真如爷爷所说,是活着的滋味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家乡人并不避忌这种灵魂刺激,反而在尝过之后,会渐渐上瘾。特殊的麻味让人明白:生命之味,何尝不是来自刺痛的酝酿,艰辛中熬炼出来的幸福。
当杜鹃花开得艳丽,布谷鸟声声声入耳,埋在地下的风雨兰喝足雨水顺势长出花苞,沐浴阳光中的小麦,金灿灿一片片随风摇曳。金色波浪一浪接一浪,看得人心欢喜、焦急难耐,仿佛闻到馒头、面条的味道,清香咄咄逼人。玉米饭粗糙,吃起来哽噎,弟弟愿意吃红薯抵抗饥饿都不吃,相比面条、红糖馒头,确实难吃。金灿灿的麦穗脱粒、晾晒,脱去多余水分的金黄麦粒,送进加工坊,去皮除糟粕磨成雪白的面粉,倒进和面机、加水和面,放进压榨机启动机器,竹竿子接住,对折差不多筷子长,剪刀剪短,挂起来晾晒,一竿子接一竿子,一排排平铺开来。故乡人对喜欢的面条,有个称职的称呼——挂面。面条刚好做成,恰好花椒长叶结出果实,两者相遇,两相适宜。这一季,我们家晚餐几乎吃面条,总要放点现摘的花椒叶或花椒,面香、椒香,两香袭人。
我是个顶好的淘气包,常趁奶奶不备,偷偷溜到院角的花椒树下,踮脚摘几颗青涩花椒含在嘴里。刹那间,一股刺麻瞬间在舌上炸开锅,我忙不迭“呸呸”吐掉,可舌根底下却已留下一丝奇异的麻香。奶奶闻声寻来,见我不堪入目,忍不住打笑:“哎哟呦,我的傻孙女,这花椒的麻是疼出来的味儿。”望着她脸上漾起的皱纹,我恍惚觉得她像一株上年纪、耐品的老花椒树,历经风霜却始终散发着独特的麻香。
爷爷老寒腿疼,哼哼唧唧,家父得知后,让我拿来竹篾编织的箩筐,摘回一小碗花椒,去除杂质倒入药罐中,加入几片生姜,小火熬煮一小时,加兑洗脚水,让我端去给爷爷泡脚。还真有效果,爷爷泡脚睡醒一觉醒来,问他说疼痛有缓解。母亲因蛀牙疼,摘颗花椒塞进缝隙里,说是以秒见好。许是麻痹牙神经,我尝试过真有效果。家里小狗嘴巴旁边起疙瘩,见痒四处乱找摩擦,奶奶就给涂花椒油,不久就好。当真是神奇,花椒在我们家被用得淋漓尽致。
每到花椒果实长得饱满圆润,家父便摘下一些制作花椒油,一吃就是小半年。打蘸水放点,吃面条放点,做炒菜放点,舌尖漫游,日子也就温润在麻香里。摘下的鲜花椒,定不能水洗,否则其麻其香毁流失,挑拣除去杂质,定是要放进陶瓷或金属制品的容器里,等锅中的菜籽油烧得滚烫,舀进盛有花椒的容器里,快速在上方盖盖子或扣盆。即使家父手疾眼快,但花椒还是在热油里噼里啪啦炸响,浓烈的麻香袅娜腾空而起,溢满整个厨房,久久无法散尽。
八月烈日仿佛烧得旺旺的炉火,烤得土地都发烫。沐浴在灼热中的花椒树,高处难摘,或是低矮、庇荫处,花椒果实得以安身,一不小心挂在枝头到成熟。枝头沉甸甸,挂满小小红果,一粒粒簇拥在一起,仿佛玛瑙。一串串火红的果实窜在绿叶间,实在无法躲藏暴露。爷爷就想方设法摘下来,晾晒在竹篾编织的簸箕里晾晒。密密匝匝铺满一层,任骄阳热热地烘烤着,红艳艳,明亮亮,如红宝石,秋日阳光下闪着光芒。错过时节,炒菜、炖汤放点,或磨成粉末来用,更入味儿。
这个时节晴朗午后,奶奶便搬出竹筛子,坐在院中石凳上,小心翼翼揉搓起晒干的花椒果实。红宝石般的椒皮纷纷扬扬落下,椒籽则被她另外收拢。花椒粉末如同轻尘,弥漫在院子里,沾满她的衣襟。有时她揉得久,不慎被椒粉迷眼,便赶紧低头揉眼睛,眼角渗出几颗泪珠。我那时年幼,不知其中滋味,只晓得递上一块沾了水的手帕,奶奶接过拭去泪水,却依旧挂着笑:“不碍事,不碍事!这花椒麻劲十足,才留得住香哩!”那泪痕在阳光里亮晶晶,奶奶仿佛是在用泪珠串成记忆的珠链——原来人世的麻香,总是由灼灼的刺痛焙烤促成。
花椒树在我们家一棵棵栽种,老去一棵补种一棵,日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但每天都被花椒的麻香塞满温馨。后来奶奶病逝,我们家搬出老宅,花椒树种植的位置跟着奶奶离去,爷爷和爸爸怕我们睹物思人,不在庭院种植,把位置给挪到房子后院的篱笆旁边。满足着一家人的口欲,只是再做不出奶奶的味道,只能想想、回忆,或在梦中。
有次随众人到丘北舍得采风,走进一个高山彝家寨子,那里还保留着地瓦房,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墙角都栽种着一棵花椒,或大或小,或年轻或上年纪。恰逢七月,枝头结满一串串花椒,那垂涎欲滴的麻香,溢满整个寨子上空,一阵风吹来,贪婪地大口呼吸,渴望把所有带香气的空气统统吸入肺腑。虽然我早已远离那个种植花椒树的院落,无法看到花椒长叶、开花、结果的整个流程,但我还能有机会吃到花椒。我自私那么一回,随手摘下一串,放到鼻翼下零距离接触,仿佛入口一样细细品、慢慢回味。奶奶仿佛就在身边,唠叨唠叨“我的傻孙女,花椒的麻香是刺痛的化身,是吸收日月精华,喝足阳光雨露后,在舌尖漫游、挑逗……”
这诱人的香气仿佛有灵性,能穿透时空的壁垒,眨眼睛的功夫,将我拉回那个有奶奶在的院落,吃上她做的美味。原来这气味竟成我随身携带的故园,纵使行至天涯海角,灵魂深处始终有根椒香拧成的弦,在异乡的风里铮然作响。
再后来,我结婚生子,为顾好小家,变更工作地点,居然在有花椒的校园相遇。一棵上年纪、约四米高的花椒,就落座院墙拐角,树冠圆润饱满,仿佛修剪过般。一见倾心如故。恰巧长在我们班园地里,可日日相见,仿佛回到老宅:奶奶笑我痴傻、一脸宠溺、踮着脚尖摘花椒……原来这带着辛辣刺激麻香,就是故乡灵魂的印记,专在离人心里生根发芽,再自眼底涌出温热潮汐——它竟以痛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心之所系处,总有一处炉火。
瞧见孩子们与它斗智斗勇的画面,淘气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深秋果实采收后,迎来自我庇护时,树叶如饿如蝶纷纷飘落,落到塑胶跑道上难扫难捡,索性一次性摇落。他们利用好一切工具,可盛的用于接,带把带杆的帮助摇落叶片。那场面滑稽可笑,我唯有为之竖起大拇指。鬼灵精们总是让我哭笑不得,也总是给我惊喜,有时调皮捣蛋打架吵架,偶有不交作业的现象,但课上积极发言,作文课上奇思妙想的语句……总让我会心一笑,感慨我的小精灵们长大了。他们会把喜欢的花草赠予我,而我会给他们准备甜甜的糖果。我们情谊你侬我侬,在分享与惊喜间互相传递着。
又到一年花椒长成时,总能在早点店相遇,放点青花椒进去,来一位灵魂的博弈者,那味道堪称一绝。普先讨厌味道重的鱼腥草,却很喜欢花椒和茴香菜,小叔不喜茴香菜,却喜欢吃花椒和鱼腥草,或许喜欢无缘由,就单纯地符合自己的口味。
每年吃着增香添麻的花椒,总会想起过去村里的一些趣事和痛恨之事:
我家后面姓刘的一户人家,用青花椒炸花椒油时,用塑料小盆盛放花椒,倒入滚烫菜油,盆毁得面目全非,油跟着四处乱窜。这件事在我们十几户的村子里流传数年,人们互相提醒,塑料盆可装滚烫的热水,却不能盛放热油,尤其是滚烫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原理:塑料盆能装沸腾热水(100°C),因为这个温度通常还在其软化点之下或边缘,材料尚能保持形状和强度。而滚烫的热油温度远超其承受极限,会迅速导致塑料软化、熔化、变形甚至破裂泄漏。
还有更稀奇的事——许是应一个“麻”字。村里有个孕妇去医院生孩子,因难产需注射麻醉,使用剂量比他人稍多。口耳相传,加上这个人确实特别钟爱花椒,传着传着就变成因为她爱吃花椒,对麻醉剂不敏感,所以用量加大。这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老怀疑事情的真伪性,因信息量有限制,直到我上高中学会使用电脑,上百度搜索。搜索不到证据表明食用花椒会导致麻醉剂用量显著增加,得出的结果是花椒对神经作用远弱于明确的耐受因素。
还有憎恨之说,总想还击,可惜当时甚小不懂事,如今已被科学说服。说花椒生性小气,孕妇、寡妇都不能摘之,否则当年就会死掉。鉴于此,我上网搜查显示:部分农村地区确有“孕妇摘花椒后树木枯萎”的传闻。科学研究推测这可能与“化感作用”有关,孕妇体内激素(如雌激素)分泌量显著增加,其释放的挥发性化学物质可能干扰花椒树生理活动。类似现象如苹果树与核桃树相邻时苹果树枯萎,也是因植物间化学物质相克所致。该假说缺乏严谨实验验证,且并非所有孕妇接触花椒树均导致树木死亡,更多是偶发案例的归因。试想未考虑孕妇安全的实际需求,老辈人的善意谎言。至于寡妇摘花椒的禁忌,甚是荒谬,根本无科学依据,纯属文化偏见。归纳总结,花椒树死亡的真实原因,其实与采摘者身份无关。出现采摘后树木死亡,很可能与以下客观因素相关:病虫害或树龄老化,花椒树易受天牛、蚜虫侵害,或自然寿命终结;采摘方式损伤,过度折枝、破坏树皮影响养分输送;环境压力,干旱、土壤肥力不足等。
让人笑、让人恼的花椒故事,长在带刺的枝头,收在染红的指尖…… 麻香,原是枝头尖锐的锋芒所酿;辛辣,需以指间微痛的殷红来换。成长啊,总需向光阴兑付代价,生命最厚重的滋味,常在刺痛与采摘的指缝间,悄然沉淀——刺痛后的回甘。
我如今才明白,花椒的麻与香,本就是一体两面:是刺痛之后的温热,是离别深处的相逢……原来人间最浓重滋味,常是生命里那些难以言喻、难以磨平的刺痛,疼痛之下,却埋藏着回不去的、最深层的暖意与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