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落花生(散文)
我家的地在村东头,三亩半,土质不算好,也不算坏。种过小麦,种过玉米,也种过棉花。父亲说,今年改种落花生罢。
“种花生费工。”我蹲在门槛上,望着父亲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说着。
父亲不答,只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地落在地上。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往门外走去。我知道,这事便这么定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父亲从集上买回花生种,是那种红皮小粒的,据说出油多。母亲把花生种倒在簸箕里,一粒粒地挑拣。我也帮着挑,专拣那些饱满的、没有虫眼的。花生种在手里沉甸甸的,捏开来看,里面的仁白生生的,透着股清香。
“这种子好。”母亲说。
地是早就耕好的。父亲在前面用锄头刨坑,我跟着往坑里丢花生种,每个坑两粒。母亲在后面覆土,用脚轻轻地踩实。四月的太阳已经有些毒了,照在后背上火辣辣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嘴里,咸咸的。
“别偷懒。”父亲头也不回地说。
我抹了把汗,继续往坑里丢种子。花生种落在松软的土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像是大地在轻轻地叹息。
种完花生没几天,就下了一场透雨。雨过天晴,我跑到地里去看,只见一垄垄的土微微隆起,那是花生苗要破土而出了。又过了两日,嫩绿的花生苗终于顶开了土壳,两片肥厚的子叶像婴儿的小手,向着阳光张开。
“出得齐整。”父亲蹲在地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花生苗一天天长高,叶子也由嫩绿变成了深绿。父亲忙着除草、松土,我则负责浇水。井水凉丝丝的,从铁皮桶里泼出去,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落在花生秧上,溅起细小的水珠。
六月初,花生开花了。金黄色的小花藏在叶子底下,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花落了之后,花蒂就会伸长,钻入土中,在土里结出花生来。这大概就是“落花生”名字的由来罢。
“看见没,花生的果实在土里。”父亲指着那些钻入土中的花蒂对我说,“做人也要像花生一样,不张扬,实实在在的。”
我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夏日里最怕干旱。有一段时间,老天爷总不下雨,花生叶子都蔫了,边缘开始发黄。父亲急得嘴角起了泡,天天往地里跑。后来,他和母亲决定挑水浇地。
那段时间,我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井边挑水。扁担压在肩上,生疼。水桶晃晃悠悠,洒出来的水打湿了裤腿和布鞋。一天下来,肩膀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母亲用热毛巾给我敷,我咬着牙不吭声。
“庄稼人,不吃苦哪来的收成。”父亲说着,递给我半个煮鸡蛋。那是家里老母鸡下的,平时都攒着卖钱,难得吃一回。
终于,在我们的努力下,花生秧又挺直了腰杆,叶子重新舒展开来,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七月里,花生地里开始长草。有一种叫“莎草”的,特别难对付,根扎得深,拔都拔不净。我和父亲跪在地里,一株一株地拔草。膝盖磨破了,手上也起了茧子。母亲送饭到地头,我们就在树荫下吃。玉米面饼子就着咸菜,还有自家种的黄瓜,吃得格外香。
“慢点吃,别噎着。”母亲总是这么说。
八月底,花生该收获了。父亲蹲在地头,拔起一株看了看,花生壳已经硬了,摇起来哗哗响。
“可以收了。”他说。
收获那天,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父亲在前面用镢头刨,我和母亲在后面把花生秧抖落干净。花生带着泥土的芬芳,一嘟噜一嘟噜的,看着就喜人。太阳越升越高,汗水浸透了衣裳,腰也酸得直不起来。但看着一堆堆的花生,心里却是甜的。
中午,邻居王婶来帮忙。她是个爽快人,边干活边讲笑话,逗得我们直乐。母亲煮了绿豆汤,大家坐在地头歇息,喝着清凉的绿豆汤,说着今年的收成。
“今年花生结得不错。”王婶说,“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笑了笑,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高兴。
收完花生,还要晾晒。我们把花生摊在房前的空地上,时不时地翻动。阳光下的花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引得麻雀在周围跳来跳去,趁人不注意就偷啄几口。我和表妹轮流守着,拿根竹竿赶鸟。
“去!去!”表妹挥舞着竹竿,小脸晒得通红。
晒干的花生要一颗颗地摘下来。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坐在油灯下摘花生。父亲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母亲偶尔插几句话。我和妹妹比赛谁摘得快,花生壳“噼啪”地响声和我们的笑声混在一起,传出很远。
摘好的花生,一部分留着自家吃,一部分卖给收购站。父亲把最好的花生挑出来,说要留着过年待客。母亲炒了一些,撒上盐,香喷喷的,装在口袋里给我和表妹当零食。
卖花生的那天,父亲天没亮就起来了。他把花生装进麻袋,一袋袋地搬上借来的驴车。我跟车去镇上,父亲在前面赶车,我坐在花生袋子上。驴车“吱呀吱呀”地响,路边的杨树叶子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收购站前排着长队,都是来卖花生的农民。大家互相打招呼,聊着今年的收成。轮到我们时,收购员是我表叔他抓起一把花生看了看,又捏开几颗尝了尝。
“成色不错。”他说。
父亲松了口气,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过秤,算账时他偷偷对父亲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家花生质量好,我给你秤上多算了二十块钱。”父亲听后当时愣了愣,急忙说:“咋是咋,坚决不行!”最后父亲接过一叠钞票,仔细地数了两遍,从里面抽出多出来的二十块钱。然后小心地揣进内兜。
“走,带你吃包子去。”父亲对我说。
那天的肉包子特别香,我吃了三个,父亲吃了五个。回去的路上,父亲破例给我买了一根冰棍。我小口小口地舔着,生怕吃得太快。
“明年还种花生吗?”我问。
父亲想了想,说:“种。花生实在。”
回到家,父亲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数了数,抽出两张收好,剩下的锁进了柜子里。
“够交学费了。”她说。
晚上,母亲用新花生榨的油炒了菜,特别香。父亲喝了一小盅酒,脸红红的。妹妹在灯下写作业,我帮着母亲收拾碗筷。
窗外,月光洒在刚收获过的花生地上,安静而温柔。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经过阳光雨露的滋养,经过我们全家人汗水的浇灌,终于变成了碗里的饭菜,变成了表妹的书本,变成了我们简单而充实的生活。
躺在床上,我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说话,偶尔传来父亲的笑声。我知道,那是满足的笑。
落花生,落花生,落在土里,生在我们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