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一锅炖菜(散文)
以前在东北一大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一锅炖菜。那时候的炖大菜,都是由大爷来做,大爷脾气好属于慢性,他做出的炖菜就如他的性格,慢悠悠的够火候,怎么吃都觉得香。
大爷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从部队转业回家带回来班长的妹妹,说要娶她为妻。奶奶对于大爷的先斩后奏极其不满,就百般刁难大爷,甚至把大爷赶出家门。其实在这之前,大爷可是个非常听奶奶话孝顺的孩子,就拿一件事来说吧,大爷学习成绩很好,而且高考时还考上了一所好学校,那时家里生活也确实困难,如果大爷去上大学了,我父亲还有一年也面临高考。父亲学习也好,奶奶也比较偏心也多为我父亲考虑了。就让大爷别上了,去当兵吧。大爷不得不听从奶奶的指令去贵州当了兵,也和他同考上一所学校的相爱的女同学分了手。记得那个喜欢大爷的女同学在去上学前曾冲动地来家里质问大爷:“你是听我的呀?还是你妈说的话重要?”大爷含着眼泪看看女同学又看看我奶奶说了句:“我妈养育了我,我必须听我妈的!”
大爷去部队当了兵,回来还没和奶奶商量私自做主领回了媳妇,这种行为简直把奶奶气得翻白眼。不光如此大爷还对奶奶说了,“这回你说啥我也不会听,我要非她不娶!”奶奶当时就举起擀面杖把大爷撵了出去。但奶奶也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事后经过了解才知道大爷领回来的女孩子是大爷班长的妹妹,而且班长在一次扑灭山火中是为了保护大爷而牺牲的。而大爷要娶女孩不是纯属为了报恩,而是确实喜欢女孩子,两个人相爱已经很久了。明辨是非的奶奶整明白了咋回事,就亲自把大爷和女孩请了回来。那天大爷亲自下厨,做猪肉炖粉条。大爷说,他班长在世时就爱吃大爷做的这道菜,而且女孩也爱吃……
后来我们一家来到承德,也经常吃炖大菜,即使锅中还是同样的食材,但怎么吃也吃不出大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味道了。每年我们回东北,大爷无论再忙也会给我们一家炖大菜。可是好景不长,我们来承德的第五年头上大爷却病逝了。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吃了一顿邻居张叔做的猪肉炖粉条,却吃出了大爷做的味道。
张叔并非什么名厨,不过是胡同口一个退休的老工人,整日里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头发花白而稀疏,脸上皱纹里夹着几十年车间里的油灰。他家的厨房极小,不过四五个平方,墙上的白瓷砖早已泛黄,煤气灶旁边堆着瓶瓶罐罐,窗台上晾着几头大蒜和干辣椒。
那年正值深冬,母亲去世刚刚不到半年,北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我被张婶拽着去了她家。张婶说,她老伴正在家做我们东北人爱吃的炖菜。
刚进屋就看见张叔正在灶台前忙活,见我来了,只点点头,手上的活计却不停。他取出一块五花肉,约莫二斤来重,肥瘦相间,在案板上切成寸许见方的块。刀是普通的菜刀,刀背已有些锈迹,但刃口磨得雪亮,切肉时发出“嚓嚓”的声响。
我进屋洗了手进厨房,看张叔做菜。“这肉得先焯水。”张叔说着,将肉块倒入一锅冷水中,又拍了两块姜扔进去。火苗“噗”地窜起来,蓝里带黄,舔着锅底。不多时,水面浮起一层灰白的沫子,他用勺子一点点撇去,动作极轻。
焯过水的肉块捞出,在漏勺里沥着,泛着微微的粉红色。老张另起一锅,倒入少许豆油,油热后抓一把冰糖撒进去。糖粒在油中渐渐融化,变成琥珀色,冒出细密的小泡。
“火候要看好。”张叔的眼睛盯着锅里的糖色,忽然将肉块放入。顿时“嗤啦”一声,香气腾起。他翻炒几下,肉块便裹上了一层诱人的酱色。接着是葱段、姜片、八角、桂皮,还有一小把干辣椒,“噼啪”作响间,厨房里已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张叔从柜子里摸出一个旧瓷碗,里面是自家晒的大酱,黑褐色的,带着豆香。他舀了两勺入锅,又淋了些老抽,肉块顿时变得油光发亮。倒入热水,刚没过肉面,盖上锅盖,火调小,便由它慢慢炖着。
“得一个钟头。”张叔擦了擦手,领我到里屋喝茶。茶杯是搪瓷的,磕掉了好几处瓷,露出黑色的底子。茶是普通的花茶,但很烫,捧在手里能暖到心窝。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叔说他年轻时在东北插队,就是在那儿学的这道菜。“那会儿条件苦啊,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冬天里能炖上一锅猪肉粉条,全屯子的人都馋。”
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厨房。揭开锅盖,汤汁已收了一半,肉块在锅里微微颤动,酱色浓郁。张叔抓了两把宽粉条,先用温水泡软,然后抖落进去。粉条渐渐吸饱了汤汁,变得透明滑亮。最后撒上一把青蒜末,热气一烘,蒜香便窜了上来。
“成了。”张叔盛了满满一大碗给我。肉块酥烂,筷子一夹就散,肥的部分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瘦的则丝丝分明,饱吸了酱香。粉条滑溜有嚼劲,带着猪肉的鲜美。汤色棕红,上面浮着几点金色的油星,喝一口,咸鲜中带着微微的甜,还有大酱特有的醇厚。
我吃得满头大汗,张叔却只在一旁抽烟,眯着眼看我吃,偶尔问一句“咸淡如何”。他的烟是廉价的牌子,烟雾在厨房里缭绕,与炖肉的香气混在一起,竟也不觉得呛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张叔儿子的忌日。他儿子十年前车祸走了,留下一个孙女现在外地读书。平日里就他和他老伴守着这间老房子。
“孩子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张叔弹了弹烟灰,“每次做他都吃两大碗。”
我忽然明白,这锅炖菜里不只是猪肉和粉条,还有一个老人对儿子所有的记忆和念想。那些撇去的浮沫,是对往事的梳理;慢火炖煮的过程,是让记忆沉淀出滋味;而最后撒上的那把青蒜,则是给灰暗日子添的一抹亮色。
如今城里高档餐馆林立,什么"秘制“古法”的招牌比比皆是。但我再没吃过比张叔那碗更动人的猪肉炖粉条。或许美食的真谛从来不在技法的高低,而在于做的人是否在其中倾注了生命的分量。
张叔去年冬天走了。听说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世的。他孙女回来收拾遗物,把房子卖了。那口炖肉的铁锅不知流落何处,想来已经生锈了吧。
有时深夜独坐,我还会想起那碗猪肉炖粉条的滋味。肉香仿佛还在舌尖,热气似乎仍在眼前蒸腾。然后忽然醒悟: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那个为我们做菜的人,以及他留在菜肴里的,无法复制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