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丹枫】永远的乡愁:做豆腐的财爷(散文)
财爷本是县财政部门的一名干部,只因工作中出现一些失误,遭到批斗,之后就被开除公职,回乡务农。但财爷毕竟是吃过公粮的人,在村里也有些威信,队长就让他在豆腐坊做豆腐。因此,从我记事时起,财爷早已在豆腐坊多年了,他做的豆腐村里人都说好吃,我也时时记挂着能天天吃上豆腐。
财爷是个有文化的人,更是位性情开朗、为人热情的人。至于他在单位是什么情况,我不得而知,但现在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虽然只有四十四五岁,可黑色粗布上衣和黑色粗布裤子一穿,至少都在五十岁以上。再加上他那铮明瓦亮的光头和一双从未换过的黑色布鞋,给人的感觉跟农村六十岁老头别无二样。
豆腐坊就是村口最显眼的三间茅草房,虽光线昏暗、设施陈旧,但所需用具,样样齐全。两扇圆柱形石头拼合而成的石磨,熬煮豆浆的灶台、灶火、大铁锅,过滤豆浆的滤布、笸箩、筛子,盛放豆浆的大缸,舀取豆浆的木桶、水勺,促使豆浆凝固成豆腐脑的卤水,挤压豆腐的大石头,盛放豆腐的木框、木板,就连休息睡觉的土炕及被褥也是一件都不少……
财爷就是在这样看似简陋却设施齐全的三间茅草房里,年复一年地为全村人做豆腐。
豆腐,在那个年代,可是仅次于大肉的最佳食品。虽然大肉一年吃不了两次,但豆腐却是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吃上的。只要拿半小碗玉米,就可兑换一大碗豆腐,非常方便。当然,小麦也可兑换,但小麦太金贵,省着吃都挨不到来年新小麦收割,谁又能舍得去兑换豆腐。那时吃豆腐要按‘顿’算就太奢侈了,只在招待客人或换口味时才舍得还一点。这样一来,对有着八九口之家的我来说,吃一块豆腐堪比珍馐。
人常说,越是吃不上的东西,就越想吃。物以稀为贵嘛。尤其是每天上下学从豆腐坊经过,甜香的豆浆味如一只无形的小手,轻轻勾着鼻尖,又像一缕缠绵的丝线,缠缠绕绕钻进心里时,身子便情不自禁地随着脚步的放慢而走进豆腐坊,美美地看一会儿财爷是如何做豆腐?闻一会儿那带有甜香的醇厚气息是如何氤氲在豆腐坊上空?又如何飘进我的鼻孔,如此刺激着我的味觉神经?
说来也怪,只要我和伙伴们走进豆腐坊,即使做短暂的停留,也会得到财爷的热情接待。他不是切一小块豆腐犒劳我们,就是舀一小勺豆浆让我们过过嘴瘾。按财爷的话说就是,我们这些小学生是村子的未来,从小可不能亏了身体。我们当然知道,这一点点豆腐或豆浆,虽然从根本上填补不了我们的身体亏欠,但至少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感到温暖,对豆腐坊的亲近感迅速倍增,和财爷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总想有事没事去豆腐坊转转。时间一久,自然就掌握了财爷做豆腐的简单流程。
记得有一年年底,正是财爷最忙的时候。他要赶春节前,做出全村人过年的豆腐。这可不是一二十斤的豆腐任务,而是好几百斤的重任呀。为此,队长专门派给他两个帮手。自此,他们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到夜里十二点才睡觉,忙得像个陀螺,一转动就不知道停下。那泡黄豆的大盆从未空过,磨黄豆的石磨从未停过,那熬煮豆浆的灶火从未灭过,那围在财爷胸前的围裙也从未取下过。有时我们去了,看到财爷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不是把泡好的黄豆从大盆舀到石磨上,就是站在石磨旁,对着拉磨的黄牛喊一声“驾”,要不就是两个人一组,从井房给豆腐坊的水缸里抬满水,但最多的还是给灶火里添柴火。
就是在那阵子帮忙中,我对财爷做豆腐的程序更加清楚,对其中的重要环节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做豆腐除了将泡好的黄豆磨成带水的黏稠物外,还要将这些黏稠物倒进大锅添水到一定程度后烧火煮熟;还要用一块正方形白布,四角拴在十字交叉中心串在一起的木棍四端上,木棍中心悬挂于房梁上,用于过滤磨耗的豆浆,分离出豆渣和豆浆;还要将过滤好的豆浆盛在大缸里,并倒进一定量的卤水,使豆浆逐渐凝固成豆腐脑;还要将豆腐脑捞进一个无底无盖、里面衬有纱布的木质长框,再把纱布裹紧,上放木板,压上适当重量的石头,通过挤压使豆腐脑中的水分渗出,形成豆腐。而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财爷给豆浆点适量的卤水和把豆腐脑挤压成豆腐的时间长短。我清楚地看到财爷给帮忙的两个人说:“点卤水是将豆浆从“液态”变成“固态”的关键一步。如果卤水点得过多,凝固的豆腐就过硬,吃起来过老、过苦;相反,如果卤水点的不足,凝固的豆腐又过软,易碎,松散难以成形;只有卤水点适量,凝固的豆腐才紧实有弹性,吃起来口感才好。那么,怎样才能做到卤水点适量,完全是凭多年的经验积累。就像练功打拳,绝非一日之功,不是有一句话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吗?说的就是这意思。”由此可见,财爷的豆浆点卤水,是真正凭经验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他将豆花挤压成豆腐,虽然没有卤水点豆腐那么复杂,但也是一点都不含糊,挤压的重力和时间,都是他在多年的实践摸索积累而成。
这就是财爷做的豆腐之所以广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可是,越是知道做豆腐的辛苦,就越觉得这醇厚的鲜味来之不易。那时的日子,连粗粮都要省着吃,即使偶尔吃顿面条或米饭,也要给里面加些玉米珍,我们称之为“珍珍面”或“珍珍米饭”,要不就是用玉米面做成搅团,粘得跟浆糊一样,吃在嘴里寡淡无味,又不耐饿,过不了两小时,肚子就咕咕乱叫。因此,吃豆腐就更成了我们的梦想。我们无时不在寻找着怎样才能吃到更多豆腐的机会。
终于,一次偶然的捉迷藏游戏,让我们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是一个国庆节的假期,一片片金黄色的玉米棒在社员们的紧锣密鼓声中一车车被拉回到家,就连分给各家各户的玉米秸秆,也整齐地簇拥村子周围的房前屋后。一天傍晚,我们迎着凉爽的秋风,伴着斜挂空中的一轮圆月,聚集在村口,开心快乐地捉起迷藏。就在我以躲藏者的身份巧妙地钻进一簇玉米秸秆里时,小心地连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依偎在玉米秸秆上,直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隐隐感到屁股下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的我难受。我抬起屁股,伸手一摸,原来是一个连接在秸秆上的玉米棒。我没在意,随手往旁边一拨,准备探头出来。可就在我随手一拨的刹那,又碰到个硬邦邦玉米棒。这下我惊喜了,不管不顾地钻出秸秆簇,对着不远处的伙伴们喊道:“大家快过来,我在这里。”听到喊声的伙伴们纷纷跑过来,一个个惊讶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举着两个玉米棒,兴奋地说:“看我手里拿的什么?”一个伙伴凑近一看,大失所望地说:“我以为啥呢,不就是个玉米棒,这有啥稀奇的,家家都有。”其他伙伴也失望地说我大惊小怪。这下我可急了,竭力辩解道:“家里有,那是家里的。可我手里拿的,是在玉米秸秆里捡到的,能一样吗?难道你们不想吃财爷的豆腐?”我这么一说,伙伴们又立马来了精神。刚才那位带头大失所望的伙伴,赶紧上前一步,接过我手中的玉米棒说:“原来这样呀,咋早不说?”“又怪我了?还让我咋说?只能说自己太笨。”我佯装嗔怪地反驳回去。之后对大伙说:“这下该知道怎么做了吧!”“知道,知道”随着大伙的一声声回答,他们就像得到命令似的,一个个钻进秸秆簇里,寻找着遗留在上面的玉米棒。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半小时时间,每个人或多或少地找到了玉米棒,汇聚在一处剥成粒,整整一脸盆呢。本想着立马去兑换豆腐,可一看时间,已经很晚,只好等第二天一大早端着玉米去豆腐坊找财爷。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我们端着玉米来到豆腐坊,详细地给财爷说明情况后,财爷十分惊喜地笑道:“真有你们的,这办法都能想出来。财爷小看你们了。不过这样挺好,也算是你们的劳动所得,要不然,这些玉米也会被老鼠吃掉的。”
就这样,一脸盆玉米,换了整整两脸盆豆腐,高兴地我把分到一大块的豆腐拿回家,当天中午就让母亲做了一顿“珍珍面”,掺和了很多豆腐,吃起来格外香,是我吃的“珍珍面”中最爽口的一次。
自此,只要我们一有空闲时间,就聚集在一起,边捉迷藏边寻找遗落在玉米秸秆上的玉米棒。开始还真找到不少,到后来就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连一个都找不到,直至簇拥的玉米秸秆被大人堆成柴垛,我们才结束了这项活动。可不管怎样,那个深秋,我们可没少吃财爷的豆腐。
此后的每一年深秋时节,我们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度过,既快乐又回味无穷。
再后来,土地分到各家各户,财爷也落实了政策回到原单位工作,豆腐坊随着生产队的解散便自动停业。在此期间,我正好去镇上读高中,曾见过财爷一次,他正在豆腐坊旧址上长久地站立,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看他那恋恋不舍的样子,和做豆腐时的形象判若两人,花白的大背头,笔挺的中山装,铮亮的黑皮鞋,走起路来精气神十足,完全没有了农村老人的一点影子。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财爷早已离开我们,当年的豆腐坊也没了踪影,但我每次路过此处,财爷那两种不同的形象就交织着矗立在我面前,一会儿是他给我们豆浆和豆腐脑以及豆腐让我们品尝的情景,一会儿是我们帮他干活的情景。一会儿是我和伙伴们找他换豆腐的情景,一会儿又是他变成干部模样的情景。它们像放电影似的,一遍遍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知道,那些温暖的记忆早已刻在时光里,成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财爷的善良,和伙伴们一起的嬉闹,还有豆腐坊飘出的淡淡豆香,其实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就藏在每次路过时的心跳里,藏在回忆翻涌的瞬间里,一直都在。
二○二五年七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