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去看一场露天电影(散文)
夏夜闷热,蝉鸣聒噪。手机屏幕一亮,是小区管家的群公告:“今晚广场纳凉晚会,放映露天电影。”“露天电影?”这久违的字眼,像一粒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漾起一丝期待。
“晚上广场放电影,一起去看看?”我转向正对镜整理舞鞋的妻子。
她头也没抬:“音响嗡嗡的,哪比得上电影院?再说,我和王姐她们约好了跳舞,雷打不动。”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坚持。
她“砰”地带上门,楼道里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我捏着手机站在原地,那点刚冒头的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
突然,隐约从窗外飘来一阵阵的电影对白声,才想起露天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起身去往小广场。
所谓小广场,不过是几栋楼夹出的一块绿地。晚风卷着空调外机的热气扑在脸上,一栋楼的山墙上,米白色的幕布被风吹得微微鼓胀,像块没拉平的床单。投影仪连着笔记本电脑,光束在幕布上投出忽明忽暗的影子,旁边的蓝牙音箱“滋滋”响了两声,才传出清晰的对白。
长凳上坐着三位老人,摇着蒲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草坪上两对夫妻刚遛完狗,男人紧攥牵引绳,目光粘在手机屏上,女人眼神掠过幕布,飘向远处虚无的光晕;穿西装的背包客步履匆匆,只一瞥,身影便如被路灯拉长的虚线,迅速隐入单元门的黑暗里。眼前的冷清,倏地将我拽回儿时看露天电影的热闹里。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看电影已经读小学了。上小学前,家住在农村,村上从来没有放映员过来放过电影。那时,公社的放映员每个月都会到每个大队放映一两场电影,到我们大队放电影一般是在大队小学的操场上。可是我们村离大队小学比较远,晚间田间小路不太好走,偶尔有大人们会去赶场看电影,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即使再怎么缠着大人,也很难有扛着我们去看场电影的机会。
母亲在大队小学教书,我便也在这里读一年级。那时是复式班,一个教室里是一到三年级的学生,一个年级上课,其他年级就自习写作业。课间疯跑时,忽然瞥见操场边围了几个大人,正费力地往地上栽两根老粗的毛竹竿。竹竿带着新鲜的竹腥味,被太阳晒得发烫,其中一根歪了歪,惊得我们往后跳了半步。“栽这玩意儿干啥?”我拽着同桌的衣角追问,数学老师笑着敲我的脑袋:“傻小子,今晚放电影,赶紧写作业去!”
这话像丢进池塘的石子,在我们这群啃着红薯上学、揣着粗布书包的孩子里炸开了锅。有人把自带的小板凳往地上顿得“咚咚”响,有人扒着教室门框直蹦,连最文静的女生都红了脸——谁也没见过电影长啥样啊!
捏着铅笔头草草写完作业跑出去,操场的竹竿早已架稳。男老师正帮放映员扯幕布。米黄色的布哗哗作响,边角一片未摘净的竹叶,在夕阳里晃成光斑。从没见过电影的我,立刻跑去缠母亲。“作业做完再说,”母亲应允,“今晚就在这儿看。”一声欢呼,我飞跑回教室,心早已飞向那光斑闪烁的幕布。
夜色刚擦黑,操场上就涌满了人。周边几个村子的老人孩子,扛着、拎着、抱着自家的小板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儿赶,老远就听见说笑声和板凳磕碰的脆响。大队部的喇叭天没黑透就嚷了好几遍,连村口老槐树下纳鞋底的二奶奶都撂下针线,催孙子快搬凳子。操场上挤得转不开身,有老汉掏出旱烟袋想咂两口,又怕挡了后面娃们的视线,只好把烟锅子别回腰里,踮着脚朝幕布那边张望。
天黑透时,放映机“咔哒”一声启动了,轮盘转动的“哒哒”声混着蝉鸣,倒比现在的杜比音效更让人安心。那天放的是《小兵张嘎》,我搬着小板凳抢到第一排,膝盖几乎顶着幕布——幕布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映得前排大人的后脑勺都成了黑剪影,混着他们嘴里旱烟的呛味,还有远处飘来的麦秸秆气息。
看到鬼子翻译官白吃西瓜时,不知哪个高年级的喊了声“打他!”我们“噌”地站起来,绕到幕布背面。粗糙的幕布蹭着胳膊,带着股潮乎乎的霉味,可我们顾不上——影子里的翻译官正歪嘴笑呢!不知是谁先捡起块小石子,我们跟着往幕布上砸,“咚咚”的闷响混着欢呼,惊得幕布外的大人回头笑骂:“这群小兔崽子!”
那晚的兴奋与喧闹,连同《小兵张嘎》的故事,深深烙在了我的童年记忆里。这样赶场看电影的快乐,持续了没多久。二年级时,我家搬到了镇上。镇上有座影剧院,座位都是水泥砌成的长凳,头顶有大吊扇,一个月最多放两三场电影。一角钱一张的电影票,着实让很多家庭望而却步。更多的人还是会选择去看露天电影,镇上放的次数很少,距离镇上最近的经常放映露天电影的是五公里外的茶厂。只要得知茶厂放电影,我们都会邀着邻居们,热热闹闹地去赶场,散场后也是一路欢歌笑语的。那时的人们,邻里之间不设防,虽然生活很贫瘠,但在享受了精神大餐后,每个人相处的都其乐融融。
那份混杂着青草气息、星光月色与邻里笑语的观影体验,是贫瘠岁月里最闪亮的宝石。凉风拂过草坪,将我从遥远的茶厂小径拉回眼前的小区广场。幕布上的光影依旧晃动,如今小区的设备自然是鸟枪换炮,高清投影,音响效果也绝非当年可比。然而,愿意驻足在这片光影下的邻居却寥寥无几。高档影院的恒温舒适、可乐爆米花的悠闲,更契合当下的节奏;空调房的凉意,也远比这广场的微风更具吸引力。一扇扇亮灯的窗户后,是彼此陌生的名字与面孔。组织者架桥的初衷,悬在这钢筋水泥的半空,透着孤单。
虽然今晚人稀稀拉拉,那束光打在幕布上,看着有点孤单,却还是亮堂堂地照着。光里流淌过几位老人入神的脸庞,也掠过草坪上那几对夫妻歇脚的剪影。我靠在香樟树干上,晚风吹动幕布的“哗啦”声,混着老人们偶尔的咳嗽声,倒比影院里的环绕立体声更让人踏实。幕布上的光影在老人的皱纹里跳,在年轻夫妻交握的手上晃,连匆匆走过的小伙,也在拐角处回头瞥了一眼。
光影还在流动,混着香樟叶的气息,像儿时操场上那束没被剪断的光。幕布边角的褶皱里,仿佛还卡着当年那片竹叶的影子。
或许用不了多久,会有更多人搬着板凳走来。就像当年,我们追着放映机的光束,踩着带露的田埂,从村头跑到地头,竹腥味追着脚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