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但是也可以很甜蜜。
　　 房间里流淌着音乐，像淡淡的花香，像朦胧的诗。菲菲便是在这音乐里，在房间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先是准备好了明天自己要穿的衣服：一条黑色修身无袖连衣裙，外搭一件温柔的橘粉色小西装外套，鞋子选的是低跟亮钻黑皮鞋，不敢选高跟，她的个子本来就高，怕穿了高跟更加衬得陈君矮小。菲菲很快乐地将这些衣服烫了又烫，想象着明天穿上它们去民政局的情景，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今天晚上陈君说好了会过来，菲菲准备好衣服，便又去准备晚餐，都是陈君爱吃的：口味虾，黄牛肉炒辣椒……他口味重，喜欢辣，菲菲做的菜里，便大都放了辣椒。菲菲口味一向清淡，这些年，跟着陈君，也渐渐学会了吃辣。
　　 菲菲做这一切是欢喜的，她估算着时间，陈君下班是五点半，路上半个小时，到她家应该差不多六点。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有些刻板，但在菲菲的耳朵里，却是在提醒她幸福即将送达。
　　 “当、当、当……”钟将房间里深情的音乐缓缓推开，诚诚恳恳地敲了六下，菲菲的眼睛亮了，朝门口望去。期待中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却并未响起，大门像被谁忘记了似的，一声不吭地杵在那里。
　　 “或许是路上堵车了。”菲菲想，微微皱了皱眉。一缕淡淡的愁绪趁她不注意，从眉间一路向心头疾驰而去，菲菲不由得担心起陈君，脑中幻化出各种不能及时回家的场面，一个比一个可怕。想着想着，菲菲的后背竟然在微微渗汗。她拿出手机，给陈君打电话。
　　 “嘟……嘟……嘟……”陈君未接电话。
　　 菲菲再打。
　　 陈君仍旧未接。
　　 菲菲的内心快要炸掉了，这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此时音乐已经完全停了，房间里只有电话未接的声音在横冲直撞。它们似乎都在铁青着脸告诉菲菲：你想的没错，陈君就是出事了。
　　 菲菲还想继续打电话，忽然想起陈君的冷脸，一时间后悔得想扇自己巴掌。陈君之前就跟她说过，让她不要一找不到他，就拼命打电话，这让他很受不了很烦恼。菲菲说她担心，陈君说你担心是因为你控制不了你自己，你是成年人了，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菲菲委屈地说那也是因为爱才担心，陈君说这不是爱，是枷锁。
　　 放下手机，菲菲在沙发上坐下来。她还是不放心，又将手机拿起，看了看，最后无奈地将它扔在一边。菲菲强迫自己要放下心来，陈君不会有事的，只不过晚回来一点点，能有什么事呢，担心什么呢？他以前晚回来，哪一次出过事，不都好好的吗？担心他干啥？他都那个态度！
　　 菲菲重新开了音乐，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一点。“当、当、当……”墙上的钟很不客气地敲响了七下。
　　 “还没到？”菲菲心中的火焰燃烧得烈烈腾腾，“不管了，他要说我就让他说吧，我得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她一把抓过手机，又拨响了陈君的电话。
　　 忽然，门口响起了门锁扭动的声音，接着，门开，一个男子从门外进来。
　　 正是陈君！
　　
　　 二
　　 陈君来了，那就吃饭吧。菲菲欢快地去厨房端菜，那些菜，她放在锅里焖着，这时还热乎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饭厅与厨房间穿梭。
　　 今日陈君颇有些奇怪，平日里他一进门就会吵吵闹闹地批评菲菲老打电话，可今日，他什么话都没说，沉默得像座石雕。在菲菲端菜端碗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坐在沙发上，连包都没放下来。他盯着厨房，眼睛一动不动，脸色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怎么了？来吃饭啊！”菲菲站在桌前唤陈君。
　　 “哦！”陈君如梦方醒似的。
　　 “快来，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口味虾。”菲菲将米饭和筷子放在陈君的座位上，又唤陈君。
　　 “嗯。”陈君默默地起身了。
　　 菲菲坐下了，她拣了一只虾，放在陈君的碗里，嘴里笑说：“今天还是忍不住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不要怪我啊，我真的担心。”
　　 “不怪你。”
　　 “我已经把衣服烫好了，在柜子里挂着，我给你买了白袜子，对了，我今天还去烫了头发，你看出来了吗，好看不？”
　　 “好看。”
　　 “明天我们早一点去吧，明天是个好日子，我怕要领结婚证的人多。”
　　 陈君不说话了。
　　 菲菲吃惊地看向陈君，只见他已经走到桌前，却不坐下去。他穿着平常的灰色夹克，头发大概被风吹的，很是凌乱，显得他整个人很没精神。他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无，一双眼睛，低低地垂着，不敢看菲菲的样子，但是那挡也挡不住的沉重心事还从眼神中流出，像流星锤一样凶猛地朝菲菲的心头挥去。
　　 “怎么了，你？”菲菲道，“你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饭呀。”菲菲站起身，想去拉陈君。
　　 “对不起。”陈君忽然朝菲菲深深鞠了一躬。那句“对不起”来得突兀，那鞠下的一躬，有如一片落叶，伤感地飘落到菲菲的脚尖。此时的菲菲，被陈君的举动吓懵了，这是要干嘛？
　　 “我明天不能跟你去领结婚证了，对不起。”陈君的声音很低沉。
　　 “你说什么？！！！”
　　 “我找回了我的初恋，并且我确认，她也爱我，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去结婚了。”陈君直起腰来道。
　　 “你……”菲菲完全被震惊了，这都是啥都啥啊！好荒唐！
　　 沉默，无边的沉默，像滚动的地雷，随时能将人炸碎。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大概忍受不了那让人窒息的沉默，陈君主动说起他的故事，“我跟她高中毕业就没联系了，正是因为跟你相识，我才找回了她。她是康发大药房的药剂师，那次你带我去康发大药房买药，她恰好在，我们就联系上了。我们将来结婚，请你来喝喜酒，你可一定要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陈君的话一刀一刀扎在菲菲心上，菲菲一时间悲愤异常，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滚滚而下。
　　 “对不起，菲菲，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你，是真心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陈君诚恳地对菲菲说。
　　 说完，陈君转身就走。铁门咣当响了一下，接着便是永恒的沉寂。此时的菲菲像个溺水的人，痛到不能呼吸。她哭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哭笑已经不由她，她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陈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一个幻梦。墙上的钟不识时务地“当、当、当”地敲着，谁也不知道它敲了几下，它干嘛要敲那几下，它自己也不知道。
　　
　　 三
　　 第二天，菲菲没有去上班，她请了假，说是不舒服。母亲打电话来，菲菲也不接。后来她干脆关机，把自己塞在沙发里，抱着枕头流泪。她恨陈君无情，两年的感情他毫不珍惜，在领结婚证的前一天晚上说分手，她还有何颜面去见她的家人朋友？但是她更多的是心痛，两年来，她的眼里心里都是他，她从来没有想过陈君有一天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太阳每天会升起，月亮每天会落下，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但是世界抛弃了她，她的世界里走了陈君，她该怎么办？这日子，有什么滋味？未来的路上没有陈君，哪怕她将来繁花似景，走至人生巅峰，又有什么滋味？菲菲不由得想起那个长得再普通不过的药剂师，心中嫉妒得要命。她不知道使用了什么魔法，把陈君迷得五迷三道。她怎么就那么命好，人生路上能够有陈君相伴。一想起此时的陈君，正在跟那个药剂师有说有笑，菲菲的心就滴血，强烈的情绪像海水一样包裹着她。此时的她，真的感觉生不如死。
　　 菲菲想一阵，哭一阵，忽然又深刻地懊悔起来。她不断地责备自己不好，她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好，所以陈君要离开她。此时，她像手握手术刀的医生，残酷地解剖着自己的过往：大概因为自己不够漂亮吧，皮肤不像别人那样白得发亮；眼角的那颗痣早该去除掉，陈君说过那是颗泪痣，就不该总这么拖着；身材虽然过得去，但是还不够瘦，应该要再瘦一点；对陈君应该更加体谅一点，不要总是给他发信息打电话，他很忙的；上次去苏州，陈君想去吃藏书羊肉就该高高兴兴陪他去吃，自己干嘛要使性子说受不了羊膻味呢？受不了，少吃几口就是了，何必跟他争……
　　 菲菲陷入对自己无穷无尽的指责中，越是指责自己，她越是感觉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自己的错。陈君，就是被自己亲手推开的。菲菲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大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打在枕头上，湿了一片。世界是黑色的，菲菲的世界也是黑色的。菲菲想：是不是我承认自己的错误，就能够挽回陈君呢？
　　 又重新开机，菲菲点开陈君的微信，开始给陈君输入大段大段的文辞。文辞中全是自我反省自我认错的话，全是挽留陈君的话。菲菲一边输入，一边流泪，有好几次，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抖得厉害，连手机都快拿不住了。这些话，真是太伤自己。
　　 输入完了，正准备发送，菲菲却陷入犹豫。她想起了陈君昨日跟他道别时的情景，想起他说的“对不起”和“谢谢你”。冷静一点想，陈君昨日已经把分手的理由说得很清楚，他没有说她不好，那么她这段自我谴责求和好的话发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菲菲还是想发送，明知毫无意义，却还是希望陈君能够看到她的心声。她希望陈君给他回复，希望看到他的微信亮起，她甚至奢望着陈君看到她的这段话，能被感动，从而回心转意。
　　 是什么时候卑微到尘埃的？菲菲不知道。菲菲只知道，此刻的她，愿意低到尘埃里。
　　 但是菲菲终究没有发那条信息，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担心那么长一段文辞，会让陈君觉得烦。菲菲在头脑中想象着陈君收到这条信息时不耐烦的模样，这使得她非常痛苦。她觉得自己宁愿去死，也不想陈君烦自己。一念及此，却像幽暗的山谷突然透进一丝光，菲菲那几乎被磨蚀殆尽的自尊，此刻在心中艰难地站起。她忍着疼，将那段信息一行行删除。
　　
　　 四
　　 菲菲一连在家躺了三天，饭不吃，觉不睡，每天都是这样恍恍惚惚、反反复复。才三日，菲菲便已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第四日是周六，一大早，菲菲听到一阵门铃声。她本不欲管它，却不料那门铃一直倔强地响，菲菲只好起身，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风一般的女子，明媚鲜妍，干净利落，左手拎包，右手提着打包的早餐。一见菲菲，吓了一跳，像不认识她似的，过了一会儿，笑道：“菲菲，你咋变成这么个鬼样子？”
　　 菲菲努力地挤出一个苦笑，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那女子也不管她，换了拖鞋自己进来，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便唤菲菲吃早饭，说排了十分钟队买的汤包，好吃。菲菲没胃口，不想吃，更不想动。那女子便来拉菲菲，菲菲没法，只好跟着她去吃汤包。
　　 吃完汤包，女子又要拉菲菲去逛街，菲菲实在不想走，便道：“晴儿，你自己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晴儿往她身上捶了一拳，道：“不就是个分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分手，在我看来真是好事，学历、工作、家世、相貌、身高，他哪一点配得上你？真不知道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两年对他死心塌地。喂，你听我说没有？你别把自己搞成这样，让他得意。”菲菲白她一眼，晴儿不以为然，又道：“你的事我第二天就知道了，你知道这两天我为什么没来找你吗？”
　　 “为什么？”
　　 “我前几天不是出差了吗？我家那位居然趁这个机会跟我闹分手，我去解决这事儿去了。我一看到他的分手短信，当时啥话也没对他说，马上买了机票回来，杀到他家里。一进门，我就给了他一个大耳瓜子，扭着他的耳朵问他还要分手吗？他龇牙咧嘴地说他是怪我不关心他，就猪油蒙了心，要分手，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说这才对，要说分手也得是我说，还由着你了？”
　　 晴儿一番话，让菲菲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没想到，分手居然还可以这样。但是晴儿能够做到这样，她又怎能及晴儿百分之一？晴儿的这个男朋友，据说以前也是个花花公子，看到晴儿漂亮，开始追求晴儿，奈何晴儿一直我行我素，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倒从此洗心革面，一心只追随晴儿。晴儿打他，他不走；骂他，他也不走。这分手，也不过是他想引起晴儿注意的小闹剧，哪里是真想分手呢？
　　 “晴儿，我和你不同。”菲菲哽咽起来。
　　 菲菲又一头倒在沙发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晴儿抱了抱菲菲，贴近她耳朵说：“菲菲，你振作点，你要有点骨气，要活出个样子来，让陈君看看，你离开他，比跟他在一起时还要好！”
　　 “我做不到，我离开他，就像鱼离开水，我要死了。”
　　 “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去的，老天爷让我们活在这个世间，是要做很多事情的。爱情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若来，好好珍惜；若去，再勿挂念，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就是。”
　　 “我还是做不到。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故事吗？高中时，我喜欢隔壁班阿晨，阿晨阳光、帅气、体育好，我们好过一段时间，可是有一天阿晨跑来跟我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上了我的同学思思。他还说他谢谢我，因为我，他才认识思思。大学时，我喜欢我的师兄，当时我读大二，他大四。我全心全意付出，结果他参加工作后就跟我分手，他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上了他的部门主管。他说完对不起，又说谢谢我，因为那部门主管正是我们系的一位师姐，当时我找了师姐帮忙，给他找到那份工作，又让他到了她的部门。你知道吗，这次陈君跟我分手，居然又跟我说了这几个字：‘对不起！’‘谢谢你！’，我想“对不起”‘谢谢你’就是我的宿命，是我永远的枷锁，我这一生都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