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风的暴力美学(散文)
一
胶东半岛,最丰富的就是风力资源。当然,我必须把风排在太阳能之后。我家处在胶东半岛尖儿上,那里是“天尽头”,是古人认为的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是大儒孟子曾经高冠博衣的“朝舞之地”。想着这个浪漫形象,突然觉得,孟子是来胶东半岛吹风,他的舞姿,毕竟笨拙,有了半岛的风,风助舞姿,于是有了飘逸潇洒。他的舞蹈,如果没有风的暴力襄助,根本不美。有人演绎,孟子的博带还被海风吹跑,入海成为一条白色的旋流。(这和成山头海域的“狭管”禁行区的地理水文概念很吻合)这风够暴力的了,创造了最初的暴力美学。
风,带来了美丽的故事和传说,“风”富了半岛文化。据说,秦始皇两次东巡到天尽头,每次都看见了海神和风神……
暴力美学,是欧美艺术使用的一个词,但我们的文化里,早就涉及这个概念。简单说,就是夸张化的艺术。庄子笔下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李白的行路难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眼中的瀑布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这些无不充满“暴力色彩”,将我们的审美重量,增加了千钧,审美的高度,提升了万仞。别一听说“暴力”就恐惧,就不喜欢,美学的暴力,才是提振我们感性的精神世界必需的力量。
还是回到“风”上吧。如果说起半岛的风,春秋冬三季,不必炫耀,风大风狂,都是常态。而夏天,风带着暴力性质,让半岛这片蜿蜒于海岸线上的土地,充满了“风姿”。辞赋家宋玉,写过《风赋》,把风分为雄风和雌风两种,他不喜欢风的暴力,描写雌风更多。于是,他的雌柔之风,就绵绵软软,所以,他找到的凤源也是浪漫得不行,软绵绵的,“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句出《风赋》)这个判断并不科学,如果站在胶东半岛,一定要颠覆这个说法,风生于海,起于浪花之巅。各种风,适合不同人的审美,婉约和暴力,都是风之美。
前几日,我走进北京城,在河北省的城市逛了一圈,走的时候我说被风吹出去了,以此表达行程的遂顺。在北京的树荫下,看到老舍笔下的夏日景象——
那位女士牵着一条宠物犬,在一个瓜摊边,吐着火红的石头。我说,天不算热,狗吐着舌头,是馋西瓜了。我不喜欢这种热暴力,老舍的描写是真实的:“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像要被晒化……”(《骆驼祥子》)北京,在热暴力下,早就变了,骡马换成了汽车,小贩躲在店门口吹空调,商铺的牌匾换成耐高温的材料。多么希望来一袭大风,暴力地横扫北京的炎热。把静止于路边的树摇晃得七歪八斜的,把那些女人头上的太阳伞吹歪,看看她们的真容,把晃动在柏油马路上的的光影赶走……
热暴力,我们不喜欢。中暑,热射病,是热暴力的产物,我们已经认识到,保护地球,防止气候居高不下,有多么重要。身在海边的我,常常想,海边生出好大风,好多风,就是保护,保护地球,先要保护海洋。海洋占地球表面面积的70%多,海洋是生命的摇篮,也是风的摇篮,多少大风在海洋生成。
二
更加怀念老家的暴力之风了。多么希望我能用一辆汽车,把老家的风带给北京城。认识的老刘说,还带什么无花果,带来一阵风就行了。当然这是玩笑。坐在书桌前,南北开着窗子,风总是南北向的,穿室而过,风从一扇窗挤进来,增强了暴力,身上的人造棉夏衣,都成了风的游戏,衣服也受到了风的暴力影响,也猎猎生风起来。在我的老家,“熏风”这个婉约的词,没有人说,风来了,就说“真强的风”,强,不是强大,暴力,而是舒爽的意思。我把手伸出窗外,感受风向,看看楼下的小树林的树木向哪个方向倾斜。最好是东北风,可一路吹到北京,在北京城演一出“大风歌”,要那种迪斯科版的,也把刘邦吹出来,唱一曲“大风起兮云飞扬”,让京城人的视线注目这场风,最好想到来自哪里,风可以成为夏日聊天的主题,最好涉及“暴力”……
我们暴力地制造空调,是想给风力歇歇脚,用意极好,但自然之风胜过空调的细风。在我老家,我看空调上的计数,去年一夏我用时是34个小时,把凉快的责任交回原主——风,胶东半岛的风不但有暴力,也有耐力,风和的日子不多,出门就兜风。
男人的防晒衣从身后飞上了后脖颈,形容不整,谁也不埋怨风的暴力。女人的遮阳伞成了手中的道具,女人飘逸的长发,成了风的游戏,飞舞在一侧的肩膀。风,钟情于这片土地,日影斜斜,人影也斜斜,时而洒下斜斜的细雨,“细雨斜风不须归”,愿在夏天的风情里不出来。时而出现的群鸟一律斜着身姿,仿佛做出表演的舞台动作。淡烟无,疏柳闲舞,生怕赏景的人不关注,柳枝点水,在水面写风的草书,这是特别优美的意象。再暴力一点,就是狂草了。今天的风很大,看当地风力报告是7级,提示:不要在建筑物、树木、广告牌下。这是风的暴力下产生的温柔提醒。不过,女人出门都要考虑风的因素,穿着要适应风暴力,否则,会埋怨风“不正经”,曾有女子在抖音写一段“情话”——怎么不去荷塘掀翻莲的裙?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你的暴力!我常常去想“风情”为何物,原来无风便无情。温柔的风,暴力的风,都生情调,于是叫“风情”。
风生于海。我的老家三面环海,有的是风,抓一把,手心就爽快。人们夏日休闲,土话叫“海边站站”,站,是玩的意思。文雅点说就是去海边吹风,这是夏天的风情。海岸线对于这个城市非常偏爱,足够长,一千里;任性地弯,有九百九十九道弯。曾经,应该是五六十年代之前,它保留着原始风貌,这些年,半岛人,给海做了环海公路装饰,尤其是沿海岸植树,镶嵌了一道绿色的边框。俗语说,树大招风,这词,简直跟“空穴来风”差不多,是对名声显赫之后的一种提醒。但有一点是真实的,树木和风永远结缘,树喜欢摇风,风喜欢驻树。各种名目的树,只要适合海风的亲吻的,都争相来亲海。岸柳,柽柳,丁香,国槐,刺槐,白杨,桑葚,红枫,都在海边的风中摇曳着风姿,活得潇洒。防沙还得是黑松,海岸上就像被风蘸了深绿的颜料,涂了一撇撇,一捺捺,不能不让人觉得风会作画,完全不是初级的素描水平。海浪卷着风,吼着风歌,呼呼的,是厚重的音符,撞击着树木,卷着绿色,用不着站起往沙滩上行走,风抚摸发,钻进怀,夏天变了调门,20几度的样子,用顽皮的话说就是——风把夏天弄得不像夏天了。
三
坐在海边树下,风带来灵感。现代有一个特殊的“会”叫“吹风会”,风,是信息的比喻词,就是透露消息。其实,与风无关。如果把夏天的吹风会放在半岛海边,那才名副其实。那些海边吹风的人,倒是真的开了一个个吹风会。吹吹海风,会会浪花。《诗经》有“风雅颂”篇,风最为盛名,来自十五诸侯国,故称国风。中华文学,最早捕捉了“风”,这个“风”是风土,这个“情”是民情。有时候想,十五国风,少了“海风”,不过有一篇写“沔水”之风,是水上风情,风给了文学以素材,文学赋予了风以人文的内涵。
风的暴力,给沿海的人们送来海鲜美食。风高浪急,风在夜里施展暴力,第二天早晨,沿海滩就可以收获小海鲜了,海带被泊上来,海菜被卷在沙滩,海螺被风力推上岸。即使不喜欢弯腰捡拾,那就站在海边看风,风横在浪峰上,推助着,呼喊着,撩起衣服,吹乱头发,人被暴力的风做了一个影像。扫光炎热,扫光烦恼,自然,生命,爱情,忧喜……很多东西都需要重新思考。
我想起最暴力的风了,一个人行走带起的风,世界为之震撼,震撼他的暴力。
这个人就是生在荣成海边的郭永怀。在郭永怀夫人李佩91岁时,我追科学之风进了她在北京的家。见面时,我报上姓名和老家城名,她(李佩被誉为“中国应用语言学之母”)笑盈盈地说,真的是一股风把你吹来。
我们的话总离不开郭永怀,他是两弹一星元勋,是著名的风动力学专家,是中国跨声速气体动力学的奠基人。
说起郭永怀求学并选择风洞学,李佩说道,老郭最懂得风,从小就在荣成的海边吹过风,对风特别有感情。还记得“斜口岛”吗?我连连点头,我还写过《斜口岛之风》,那是海风的窝,郭永怀喜欢站在岛上吹风。一吹,吹出一个理想,从此和“风”有了难解之缘。
前几天,看央视的一个节目叫“说风”,就谈到郭永怀创建的风洞试验,奠定了我国在这个领域风速可达40马赫的风力。这“风”很暴力,怎么“暴力”?如果不说个数字,我们根本不能感觉这个风力,速度是1376米每秒,一眨眼,风就冲出很远。暴力的风洞,创造了领先世界的中国科技力量。郭永怀是将风的暴力发挥到极致的人,吹出一风,倏地千里,所谓的白驹过隙,那是何等的缓慢,怎么追得上。他在风的暴力美学上的贡献,无人可及。
不破坏人文伦理的暴力之风,完全可以进入我们的审美视野,不要觉得审美只是需要一个婉约的对象,名人就说,美无处不在。“暴力审美”和平时我们说的家庭暴力,社会暴力等,不相干,是极度夸张,是美学关注极限。
盛夏,高温也是一种暴力。每天我要看看央视的天气预报图,红色的高温点缀在地图上,唯独在胶东半岛,总是切除一块,是淡黄色的区域,很多时候,在这个尖儿上是一个大风的符号,但愿这个风力符号,可以暴力地冲到地图的中心区域,给大地带来一场盛夏的暴力横扫。
“大风起兮云飞扬”,“轮台九月风夜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烈,都要借助风的暴力来表达。胶东半岛的风,我给与了夸张,其实,相比外地的风,一点也不用渲染,这里的风的属性是暴力的,“熏风沉醉莺栖晚”的意境,只属于缠绵的戏曲舞台。
学着高尔基的《海燕》句,我也呐喊——让暴力的风来得更猛烈些吧!不要到我的老家找“风和日丽”。
夏日,能够时闻窗外夏风吼歌,我都羡慕风钟情于我。更愿胶东风一跃而上,掠过华夏版图,给所有人带来清凉。
这几天,有三个台风靠近我们,叫范斯高、竹节草、罗莎,名字还好听,就是使怪性子,大发脾气,这不是我说的“暴力”,是破坏。暴力用来对抗炎热,才可爱。
自然之美,美得其实很有道理。人类也很有灵性,创造了一个“暴力美学”的词,让我们审视不一样的风情。夏天的风,暴力一点,才显出特质。
盛夏,我老家又兴起一个新的旅游项目——天尽头吹风。风拂面,风撩衣,风情满满。风的暴力,就是磁场,人心向风。
2025年7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