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滩里行走着，想借河风吹凉自己，但河风却是温热的。脚下不停地发出草木破碎的声音，那些野草缩卷着干枯的叶子像在延口残喘，踩在上面就断了。细瘦的蚂蚱从草丛里跳出，不愿多扇动一下翅膀，蹦跶了几下又钻进了草丛。
　　 夕阳倒映在河面上像是两个火球在闪耀着光，渐渐暗下去的光芒仍让人感到灼热发烫。本该旺盛的草木早已枯萎得如同秋色，尽管河滩离水道是那么的近，从远处飘来的河风不在湿润，半点也没能缓解河滩里的干燥。
　　 这场干旱从去年的冬天开始便有了先兆，整个冬天里没有一场像样的雪，天天都有干冷的寒风在吹着，寒风从各种缝隙里吹进房屋，也从裸露的肌肤吹进心里。村里死去的老人多了起来，这个村里刚降下白幔，邻村又扬起了大幡，唢呐天天在呜叫着，低沉的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老人们在担忧地叹息，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也很少遇到这样干热的旱天。他们还是从乡戏里知道崇祯年间那场连旱六年的大灾，那时地上的裂缝大得能把脚插进去，草木全干死了，想吃树皮裹腹也无处可扒，中原几省的人们为了活命只好远走它乡。大旱还引起了蝗灾，漫天飞舞的蝗虫遮住了太阳，蝗虫所过之处草木一光，连房顶的屋草也能被它们啃光吞尽。大家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样的日子，现代科技也不用担心蝗虫，但那些传闻仍如影随行地让人难以从心里抹去。
　　 冬雪没有指望上，那么春雨呢，能多下点春雨也照样会有好的收成，大家又把希望寄托在春天。希望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它能让人暂时忘掉内心里的烦恼与苦痛，支撑着人们度过一个个的低谷。
　　 春节那几天，节日的喜庆让人暂时忘掉了干旱带来的烦恼。节时刚过，年轻人又陆续回到了城里，他们已不指望种田，不在关心田地的旱涝。庄稼种得好又能怎样，一斤小麦还换不来一瓶水，一亩地的收成抵不上在外半个月的收入，这笔账早在他们的心里算得烂熟。再者，干旱带来的不稳定让人内心焦燥，城里的钱也变得越来越难挣，谁也不敢长时间地留在家乡。
　　 正月中旬的一天，乌云开始在头顶上盘旋，但就是不化成雨雪落到地上。老农想，或许它们是想等到明天吧。到了夜里悬在头顶的乌云却渐渐地变淡，偷偷地飘走了，夜间已是满天星辰。整个春天里乌云像是在逗弄着人们，飘来又散去，大家心里的希望也随着云聚云散升起又降落。而地里的干旱却不等人，叶子卷起来的麦苗变得干瘦干瘦的。耐不住性子的人们开始抽水浇地，他们边浇水边想着年轻时曾饿着肚子修渠，那时想不通为何年年都要扒河修渠，现在才知道还是前人有眼光。喷射在庄稼上的水在艳阳下反射着五彩的光，浇过的麦苗一夜之间又变得鲜活肥嫩起来。
　　 水浇到地里还没撑到十天，地里又旱了，麦苗又耷拉着叶子变成无精打采的模样。浇水远比上透彻的雨水能解决根本问题，这时等雨还是继续浇水的问题又摆在大家面前，浇一遍地每亩地要几十块钱，这还不算人工。如果持续这样旱下去要连浇几遍水，这样几百块钱就花出去了。而结果谁也难保最后的收成，大家都担心最后费了功夫还要赔钱。大伙便把希望的眼光投向了清明，“清明时节雨纷飞”，按照以往的经验，清明的前后多少都会下点雨的。到了清明节那天，天气果然变得阴沉起来，细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此刻，人们紧绷的心情也暂时舒缓了下来。在雨天这悠闲的时光里，有人端起了酒杯，一壶老酒伴着日月，这是乡间特有的恬静安然。第二天雨停后，人们马上跑到了田里，那些麦苗和油菜花上还挂着水珠，一夜之间变得鲜活了许多。有人不顾湿泥会脏了手，便好奇地向泥里扒着。薄薄的一层湿土被扒开，下面的土仍是干的。那人不由地仰天叹道，老天呀，这点雨能撑几天。
　　 但麦苗的顽强远超出了人的想象，尽管干旱它还是长出了麦穗，麦子出穗后便开始孕育果实，这段时光也是决定能否丰产的关键时刻，谁也不忍看着最后只长出干瘪的麦穗，于是大家又咬牙浇了一遍水。
　　 五月，当麦子开始变黄时，终于下了场及时雨。雨水从傍晚一直下到天黑也没有歇止，夜间却下得更大了，在天地间编织着一张能吞噬一切的大网。隔窗而入的雨声滤掉了它撞击到地面时刺耳的尖锐，带了些沉闷，如掩藏了锋利的楞角。
　　 小时候我就喜欢这样的雨天，雨天时人可以歇息下来。乡村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每天早饭后就是拔草施肥和捉虫。沉浸在没完没了的农活里，用最原始的手工与田野打着交道，身子虽然可以在大地间自由地活动，但脑子却被局限住了，局囿于仅仅会伺候庄稼，至于庄稼的生长为何会与阳光、雨水、土地以及我们人类会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我不知道这样单调反复的日子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时间久了心里便会像久旱的大地一样变得焦渴，也有对无力改变现实的失望。
　　 正当我心烦着时，从远方便飘来了乌云，乌云如山峦似城池般地压来，还带着能吹尽身心疲惫的狂风，狂风带来了清凉也带来了大雨。在那深邃无际的昏暗中时紧时慢的雨声不停地传入耳中。每当雨点变得密集，万千雨点争先恐后地砸向大地时，我的心里也会随着兴奋起来，想到单调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一夜大雨后变得河水平堰，接连几天可以不用去下田，可以躺下来好好地歇息，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大地需要雨水的滋润，人的身体也需要歇息，长时间活在闷热紧张的状态里是种折磨。雨夜里，有人聚在一起唠着磕，相互讲述着听来的远古故事，或是近期发生的奇闻。也有人聚在一起打着牌，借着纸牌来斗智斗勇；当然也有人会捧起那早已蒙尘的书本，书里的那些故事便像雨水一样咕咕地往心间里流淌，内心里的荒漠得到滋润，积压在心头的沉闷也就烟消云散了。
　　 离开了乡村后，我已养成了关心天气的习惯。我喜欢看雨水撞击在大地时那冲刷一切的宏大气势，更喜欢看到雨水浇灌到大地时植物的欢畅。雨夜里借书去解开天地人之间的关联更是像享受着一种精神上的盛宴。今年狂傲的老天却对干旱视而不见，任田里的一切在烈日下渐渐地干死，任热浪围裹着人间。世间又在经历着一场磨难啊，尽管这样的考验能警醒着我们，能促进我们认识自然尊重自然。
　　 今晚，远处挪动的阴云终于遮住了夕阳，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河道里的货船也变成了移动着的黑影，我想今夜能有儿时那样的大雨吗，雨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