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公桌上的抽屉里，有个铁饼干罐。圆圆的，上面画了三个红苹果，就是红颜色掉了好多，露出银灰色的皮，一点一点的，像我小时候胳膊上长的痱子。
　　 每天早上我拉开抽屉拿笔，手指头一碰到那个罐子，凉飕飕的，就立马想起爷爷了。
　　 以前，这个罐子藏在老家衣柜最底下，上面压着奶奶的花棉袄，还有爸爸穿小了的蓝褂子。要把那些衣服扒开好久，才能摸到它。
　　 我第一次看见它，是踩在板凳上够衣柜顶上的布娃娃。那个布娃娃扎着两个小辫，就是胳膊被我扯掉了一只。板凳一晃，我吓得手一松，布娃娃没掉下来，倒是弄塌了一堆衣服。“哗啦啦”，衣服砸下来，罐子也滚了出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吓得灶台上的鸡飞了起来，鸡毛粘了我一后背。
　　 爷爷正在院子里修收音机，听见声音就跑了进来。他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先看我有没有摔着，然后才捡起罐子。他用袖口擦啊擦，把铁皮擦得亮亮的，能照出我张着嘴的样子。
　　 “这里面是什么呀？”我拽着他的衣角问。他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橘子糖，甜得我眯起了眼睛：“是能让你长高的宝贝。”可我听见罐子里“叮当”响，好像有小珠子在跳。
　　 从那天起，我天天都想摸它。趁爷爷在院子里修收音机，就搬个小板凳溜进屋里。衣柜太高，我踮着脚，胳膊伸进去瞎摸，好不容易勾到罐口，刚拽出来一点点，就听见爷爷的脚步声，赶紧塞回去，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小兔子。
　　 有一次真的摸着了。爷爷去隔壁李爷爷家修锄头，奶奶在厨房洗菜，“哗哗”的水声正好盖住了动静。我把罐子抱到床上，盖子好紧，我用牙咬，“咔嚓”一声开了！里面滚出来几颗玻璃珠，红的、绿的，还有个锡纸包的东西，闻着香香的。
　　 我拿起蓝玻璃珠对着太阳照，里面有彩色的光，像彩虹碎了。锡纸包着的是巧克力，方方的像小砖头。我刚要咬一口，爷爷进来了。我脸通红，他却从床底下摸出我掉的蓝珠子，放在我手里：“喜欢就拿，跟爷爷说一声就行。”
　　 那天下午，爷爷没修收音机，教我玩弹珠。我们在槐树下的泥地上挖了个小坑，用树枝画了条线。爷爷蹲在地上，用大拇指一弹，珠子“嗖”地就进坑了。我学他的样子，趴在地上弹，珠子却跑偏了，滚进了老黄狗的窝。
　　 老黄狗此时正在正打盹，被珠子猛地砸了一下，“汪汪”叫着追我。我赶紧躲到爷爷身后，他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傻孩子，跑啥呀。”老黄狗被爷爷一声厉吼，摇着尾巴乖乖地回窝了，但是却把那颗珠子扒到自己爪子底下，像在说“这是我的了”。
　　 夏天傍晚，天凉快了，奶奶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洒点井水，凉凉的。我躺在竹床上数星星，爷爷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拿块布擦玻璃珠。月光照在珠子上，亮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银子。
　　 “这些珠子，是我年轻时给你爸买的，”爷爷慢悠悠地说，“他那时候跟你一样，总偷摸翻这罐子。”我问：“爸爸也偷吃过巧克力吗？”爷爷往我嘴里塞了块饼干，渣掉了一胸口：“他比你还馋，被我抓到过。”
　　 竹床被我笑得“咯吱咯吱”地响，像是在跟着笑。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和爷爷的故事混在一起，好听极了。我摸着口袋里的蓝珠子，暖暖的，像揣着块小太阳。
　　 后来我发现，罐子里的东西总在变。有时候是颗糖，有时候是一角钱，有次居然有只知了！是爷爷在槐树上逮的，装进小玻璃罐里，再放进饼干罐，说给我当闹钟。知了“知了”地叫，奶奶拍着罐子：“老东西，别教坏孩子！”爷爷就笑，把罐子塞我怀里：“快藏起来。”
　　 上学前一天，爷爷把罐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摆了一桌子。玻璃珠、糖纸、小铜钱，还有半块饼干，像在开大会。他拿起那个装过知了的玻璃罐，里面放着五颗糖：“想爷爷了就吃一颗。”我放书包里，沉甸甸的。
　　 开学那天，爷爷送我到村口，手里攥着饼干罐，罐身晒得烫烫的。到巷口，他把罐子塞给我：“里面有巧克力，饿了吃。”我回头看，他站在那儿，白头发在太阳下亮亮的，像罐子上的红苹果。
　　 那个夏天老下雨，爷爷淋了场雨就病了，躺在床上咳嗽，像破风箱。我每天抱罐子去看他，讲学校的事。他听着听着就笑了，咳嗽也轻了点。有天他指罐子，我打开，里面有张纸条，写着“勇敢点”，字歪歪扭扭的。
　　 爷爷走那天，天晴了。奶奶把罐子擦干净，放他灵前。我摆了五颗糖在旁边，糖纸闪闪的。奶奶说：“你爷爷就像这罐子，看着普通，里面全是给你的好东西。”
　　 现在这罐子跟着我搬了三次家，从老家衣柜底，到出租屋书架上，再到办公室抽屉里。里面放着回形针、备用钥匙，还有张照片，照片上爷爷抱着我，笑得胡子翘起来，我手里攥着蓝玻璃珠。
　　 午休时拉开抽屉，阳光照在罐子上的红苹果上。我摸出蓝珠子，在掌心转了转，凉凉的，像摸到了小时候的夏天。隔壁实习生递来块巧克力，金色的纸，方方的像小砖头。我放嘴里，甜甜的，突然想起爷爷站在村口的样子，眼睛有点酸。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走，像这罐子，像罐子里的阳光和甜味，像爷爷的声音，总在某个瞬间冒出来，暖暖的，裹着我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