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西安竹事(散文)
那年去西安,我所住的酒店旁边有个小院,院里有几竿绿竹子。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离竹子这么近,心里感觉新奇得不行。
西安的竹子跟别处不一样。不是南方那种一大片一大片的,也不像蜀地的竹子长得那么高,这儿的竹子,大多就孤零零几竿,有的长在院子角落,有的挤在墙缝里,还有人家花盆里养着小小的文竹。在北方这干巴巴的城里,它们长得还算精神。
我每次从那院子路过,都要停下看一会儿。竹竿是青中带点黄,一节一节的分得很清楚,叶子窄窄的,风一吹就“沙啦啦”地响,像是有人在小声说话。院子主人是个退休的老师,见我总看,有一天就把我叫进院里。
“这竹子在我家都三十年了。”老人摸着竹竿说,“当年是从秦岭移来的,就两三根,现在都长成一小片了。”
我凑近看,这竹子确实长得不错。竿不算粗,可直挺挺地往上长,一点不弯。叶子上沾了点土,看着更绿了。竹丛底下还有几个新笋,尖尖的,把硬土都顶开了,看着有点倔。
“西安的水土硬,竹子长得慢,”老人又说,“但慢有慢的好,你看这竹节,比南方的密多了。”
我点点头。南方的竹子我见过,是挺高,可总觉得缺点啥,眼前这西安的竹子,虽然不高,可它们有种说不出的劲儿。
要说竹子在西安待着还真不容易。冬天冷风吹得厉害,夏天太阳晒得慌,春秋还老刮沙子。能在这儿活下来的竹子,都是受过不少苦的。我想起以前学过王维的诗,说在竹林里坐着弹琴,西安的竹子怕是没这么清静的地方,可它们还是照样长。
城西有座小庙,庙后面有片竹林,不大,也就半亩地,在西安城里算少见的成片竹子了。庙里的和尚说,这片竹林明朝就有了,几百年风风雨雨,还是绿油油的。打仗的时候,庙被烧了好几次,就这片竹子,烧不死,春天一到又发芽了。
我去的时候是初夏,竹叶是新绿的,太阳透过叶子,在地上留下好多斑点。风一吹,整片竹林都动起来,还发出好听的响声。偶尔有片黄叶子落下来,慢慢悠悠的,好像舍不得离开。
“竹子心是空的,所以能弯能直,”老和尚说,“大雪压下来,它弯了也不断,雪化了又挺直了。人活着也该这样。”
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我没说话。西安的竹子,可能就是因为能弯能直,才能在这么不好的环境里活下来。它们不像松柏那么硬,也不像杨柳那么软,是又刚又柔的。
城北有个编竹器的老人,手艺挺好。他用的竹子都是自己去秦岭采的,说西安城里的竹子只能看,不能编东西,因为长得太慢,纤维太密。我问他为啥不用南方的竹子。
“南方的竹子太过浮躁。”老人摇摇头,“咱秦岭的竹子一年才长一节,每一节都实打实的,编出来的东西能用几十年。”
他拿出一个竹篮给我看,编得确实密,摸着也结实。竹条有点浅黄,纹路清楚,好像能看出它长的时候不容易。
“做人就得学竹子,”老人摸着竹篮说,“别图快,别想长得高,一节一节慢慢长,实实在在的。”
西安的大学里也有竹子。学生们走得快,很少看它们。只有读书累了的人,偶然抬头看见窗外的竹子,眼睛能舒服点。图书馆前的竹林小道,是谈恋爱的年轻人爱去的地方,竹影子晃来晃去,照着年轻的脸,能听到他们说悄悄话。
竹子开花很少见,西安的竹子就更少见了。一旦开花,这竹子就活不成了。有个教授告诉我,他见过一次竹子开花。那是个特别旱的夏天,校园角落一丛竹子突然开花了,白色的小花像雪一样盖在竹梢上,然后整丛竹子就枯死了。
“那是它们用最后的力气留后代呢,”教授说,“竹子一辈子就开一次花,开得还挺热闹。”
我想,这有点像有些人,平时安安静静待着攒劲儿,到关键时候好好表现一次,然后就悄悄离开了。
西安城墙根下,有个卖竹筒粽子的老人。他用新鲜的竹筒蒸粽子,熟了有竹子的香味。我常去买,就为闻那香味。老人说,他用的竹子都是从自家后院砍的,每年就砍几根,不多砍。
“竹子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长得好,”老人说,“我每年砍竹子,都要先拜拜。”
我笑他迷信,他却认真地说:“不是迷信,你对东西有敬意,它们也会回报你。”
后来那老人的摊子不见了,听说因为后院的竹子砍太多,长不出来了。我想起他的话,心里有点不好受。西安的竹子长着就不容易,人再不珍惜,就真没了。
春去秋来,西安的竹子还在那儿。没人看,它们也好好长;环境不好,它们也不退缩。刮风了,它们就摇晃;下雪了,它们就弯弯腰;天旱了,它们就往深里扎根;时候到了,就开花结籽,走完自己的一辈子。
以前有个叫郑板桥的画家,画竹子很有名,还写过几句诗,大概意思是竹子牢牢扎根在山上,经历好多磨难还是很坚韧。西安的竹子就是这样,把根扎在老城的砖缝墙角里,经着北方的风霜,那股劲儿一点没少。
人家都说西安这城市硬气,我看西安的竹子才是真硬气。不咋咋呼呼,就默默长着,一节一节,一年一年。
城东新开了家茶馆,院子里种了几丛竹子。我去喝茶那天,正下着小雨。雨点打在竹叶上,“叮叮当当”的,像珠子掉在盘子里。叶子上的土被冲掉,绿得发亮。茶香混着竹香,让人心里挺舒服。
茶馆老板说,他特意从南方运了竹子来,都死了,后来种本地竹子,反倒长得好。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外来的竹子难活啊。”他笑着说。
我看着雨里的竹子,突然明白,西安的竹子金贵,就因为它是西安的竹子。它属于这儿,适应这儿,成了这儿的一部分。
人不也一样吗?总羡慕别的地方好,不如在自己的地方好好扎根,活出自己的样子。
离开茶馆时,雨停了。竹叶上的水珠在太阳下亮晶晶的,像小钻石。风吹过,水珠掉下来,竹子还直挺挺地立着,等着下一次下雨,下一次出太阳。
西安的竹子就这么在老城里长着,看着日子一天天过,讲着自己的故事。它们可能不够高,不够密,可它们有自己的性子,有自己的那份结实和好看。
我想,做人就该像西安的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