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油泼辣子的记忆 (散文)
“陕西关中八大怪,油泼辣子一道菜,蘸馍拌菜调干面,嘴巴一抹嘹得太。”这几句顺口溜生动地描述了油泼辣子的地域性、独特性、普遍性、实用性及人们对它的喜爱程度。
油泼辣子也叫油辣子,它是将秦椒碾制的辣椒粉与花生芝麻等增加香味的调料拌匀,然后用熟油泼入,再用农家醋一激,制作出来的香气扑鼻的调味品。它色泽红亮,口味香辣,极具视觉吸引力,能为食物增添独特的风味,刺激人的食欲。它是陕西人尤其是关中地区人之所爱。对于它,我也是情有独钟,更有许多难忘的记忆。
一、缺油少辣子年代的记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经济比较落后,物资极度匮乏,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清贫,尤其是农村,缺盐少醋没辣子的情况比较普遍。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巷子里邻里之间互相借一碟辣子、一碟盐、一勺油、甚至几个馒头的情景。我们巷子里的人纯朴善良,人情味比调料味更浓。母亲常告诉我们,借别人家的辣子、盐和其他东西归还时,碟子一定要满,因为“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当时,能吃上油泼辣子是非常奢侈的事。因为,生产队是按人口分棉花籽油。记忆中,我们一家七口人,仅能分到三斤半油。每年分油时,我提着被母亲擦得油光发亮的黑色陶瓷油瓦罐,跟在长长的队列里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等到生产队的油桶跟前时,母亲便开始接过油罐,让生产队的保管打好油,自己小心翼翼地抱着油罐回家,因为她怕我不小心摔倒,一年的清油就没有了指望。
三斤半油,七口之家,一年四季,吃油可以说只能尝到一点点“油星子”。我们常常吃的是红薯面加干辣椒面、盐和醋,只有来客人时,母亲才会用特别少量的油,然后再加开水烫辣椒面,算作油辣子。我们可以跟着客人沾点油星。
那时的“油泼辣子一道菜”,可以这么理解:“油泼”是不可能的,“辣子”也不充足,“一道菜”是真的,因为当时在我们那里盘子里就仅有盐、辣子、醋各“一道”,家庭条件好的,或许还多一盘腌生韭菜或者煮南瓜之类的菜。说具体一点,就是好多年吃不上菜的人大有人在,老百姓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二、难忘闺蜜的红猪油辣子
1981年,我考上百良中学,开始了背馒头求学的高中生活。8月31日,是我们入学报到的时间。
那一年的七八月份,雨特别多。连续两个月阴雨连绵,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水汽里,连呼吸都带着湿润的霉味。开学的前一天,雨下个不停,父亲用扁担挑着母亲早就给我打好包的被褥床单及一周够吃的馒头,一小瓶“红油”辣子等学习生活用品,送我去报到。一路上,大雨浇透了父亲,也浇透了我全身,我们都变成了落汤鸡。但当我打开一层又一层用尿素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行李时,里面的东西竟然一点也没有湿。父亲帮我整理好铺盖,将馒头包挂在墙上的铁钉上,叮嘱我将馒头要晾一晾,辣子瓶要盖好,因为雨天容易发霉。看着我整理好所有东西,父亲又冒着瓢泼大雨回家了。
果然如父亲所料,周三馒头表皮就开始长毛,瓶子里的那些灰黑色菌丝也在玻璃内壁结成蛛网状的膜。尽管母亲多加了几滴油,但辣子里加入的开水更多,因为母亲要掂量着怎样用好全年的“三斤半油”。霉馒头夹着霉辣子,硬生生地吃到了周六。
那样的事在高中几年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有时,我也像其他同学那样干脆带点盐和干辣椒面夹馒头。当然,也有少部分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辣子瓶里的辣子油红红亮亮,馒头也是麦面馒头,非常令人羡慕。
我的闺蜜同淑君就是一个能经常吃到红油辣子的同学之一。我们同住一个大宿舍,砖头砌起来的大通铺我和她相邻。冬天的时候,她很怕冷,我们俩有时候会“抱团”取暖。我们也一同吃饭,我的辣子发霉的时候,她时常会劝我夹她的瓶装油辣子。
记得84年春节过后,她的母亲给她带了满满一罐头瓶猪油辣子。瓶子里,凝固的猪油在玻璃上结出半指厚的霜,底下沉着暗红色的辣子渣,看起来光鲜夺目。
那一瓶腻腻的滑滑的红红的猪油辣子,她一直分享给我。时隔几十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们当时吃馒头夹猪油辣子的情景。馍一掰开,我们用筷子头剜一小块,猪油立刻被热馒头融化,赤红的油汁便浸入馒头的褶皱里,咬一口,满口留香,思之令人至今难忘。
三、满院挂满红辣椒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乡受改革大潮的影响,尤其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的意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许多人不再满足于传统农耕,而是开始种植经济作物,更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开始做起了生意。
1984年夏天,我的父亲在做了33年村干部离职后,立刻和母亲一起做起了买卖豆酱和辣子酱的小本生意。他们拉着架子车步行往返于合阳韩城之间,走街串巷,用他们的辛苦付出改善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从那时起,“油泼辣子一道菜”的艰苦日子结束了,我们可以吃上豆酱和辣子酱,父母顺带卖西红柿、黄瓜和青菜等,剩下便留给我们吃,我们家菜盘子里的种类渐渐多了起来。
那一年,父母种了两亩辣椒。秋季收获季节,母亲每天摘一大包红透了的辣椒。傍晚时分,我们姐妹几个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将母亲摘回的辣椒一撮一撮整理好,用母亲合好的绳子将辣椒串起来。串完之后,父亲便将长长的红得诱人的辣椒串挂在墙上钉好的钉子上。父亲将串好的辣椒一提,沉甸甸的辣椒串便服帖地垂下来,尖梢还微微打着颤。
我们连续串了好多天辣椒,院子里便红透了。屋檐下、土墙上、木门边,几十串辣椒齐齐垂下来,密密匝匝地排开,红得发亮。远远望去,仿佛像挂了满墙的红鞭炮,喜气洋洋,让人觉得特别舒心。
那一年的辣椒收获不小,加之父母做小本生意,我们的生活渐渐有了改善和提高。几年之后,父母再也不用为“油泼辣子”发愁了。用我们当地老百姓当时描述有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话说,就叫“过着油泼面的日子。”
四、在东莞爱上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
2004年,我和爱人因工作调动举家南迁东莞。初来乍到,对于南方以米饭和甜食为主的饮食很不习惯,加之我们的生活还没有安定下来,我们和儿子吃了好多方便面。连续吃了数天之后,儿子告诉我:“妈,方便面可把我吃伤了,我特别思念老家的油泼扯面。”
正在这个时候,我们新认识了新同事苏利军夫妇。他们两个与我们同是陕西老乡。乡党加同事,见面格外亲切。他们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去吃油泼扯面,随后又于周末带我们去南城广彩城陕西面馆去吃地道的陕西饭。
当时,这家陕西面馆店面不是很大,大约有20多平米,但里面陕西面食应有尽有,比较齐全,非常符合我们的口味。最吸引我们的是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在遥远的异地能吃上可口的家乡饭,令我们非常激动。
当一碗一碗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端上桌时,滚烫的菜籽油还在青花老瓷碗里滋滋作响。被热油激出的焦香混着蒜末的辛烈,在二十平米的铺面里飘荡。
“辣子、盐、醋够不够味,不够的话,自己加。咱这里是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和香醋。”老板娘带着很重的富平口音对我们说。
我立刻回应道:“够味,够味,嘹咋咧!尤其是这油泼辣子太诱人了,你们咋能做得这么香?”我指着桌子上摆放的一盆红亮喷香、油光润泽的油泼辣子,忍不住又用筷子尖挑了一点放在碗里,然后抿在舌尖。
交谈中,得知我们是近老乡,老板娘兴致极高,她极为认真地告诉我做油泼辣子的窍门。
“首先,要选好料,咱都用的是陕西当地的优质辣椒。辣椒面要粗细搭配,辣度适中、香气浓郁。其次,是泼油,这是关键一步,将菜籽油烧至七八成热,然后慢慢浇在放有辣椒粉、盐、芝麻、五香粉等调料的碗中,边浇油边搅拌,让辣椒粉均匀受热,激发出辣椒的香气和辣味。泼油要泼三次:初泼,温度大约160-180℃,激活辣椒红色素溶出;中泼,温度大约190-210℃,激发辣椒里的香味排出;最后是尾泼,要用余温,也就是低温浸润香料粉末,避免苦味物质析出。”
我听得出神,吃了那么多年油辣子,竟然不知道做油泼辣子还有那么多讲究和学问。
“难怪你们的生意这么好,原来你们这么用心去做的。”我们吃完饭,也明白了做生意之道。
“好吃了,下次再来!欢迎乡党常来吃咱陕西饭!”老板娘笑呵呵地说道。
二十多年的时间,这家店已经做得更大更强。在东莞,20多家连锁店如星火燎原,集团化管理让各种各样的面食都独具特色。牌子早就换成了“秦关面道”,成为南方北方人都喜爱的品牌店。
现在,我们不用再跑那么远路,而是在家门口的“秦关面道”就可以吃上钟爱的“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
几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改革开放以来,老百姓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油泼辣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绝对不再是什么稀有之物。商场超市,菜籽油、花生油、葵花籽油、芝麻油、橄榄油、核桃油等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人们不用再像过去那样为吃油而发愁。
今昔对比,幸福感满满的。我们应该庆幸和感谢我们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今,人们追求的不再是"吃饱",而是"吃好"——要吃出健康,吃出文化,吃出情怀。就像那家陕西面馆,从街边小店发展到连锁企业,改变的不仅是经营规模,更是老百姓消费观念的升级。
站在超市的粮油货架前,看着排放得非常整齐有序的各种各样的食用油,我时常在想:这一瓶瓶金黄色的油脂里,折射的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幸福底色吗?
2025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