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细粼柔波弹“老曲” (散文)
一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是中唐大诗人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诗句。
想岁月如歌,逝水似弦,情思若手。虽无这首诗的主人公琵琶女,长袖善舞,“大珠小珠落玉盘”,那牵魂摄魄的动人雅技,但心之情,却也每每都在拨拂着那潺湲逝水之弦,若细粼柔波般弹奏出若隐还现的“老曲”。
乙巳仲春,老曲走了,享年七十有五。记忆将时光瞬间回溯到了共和国第一个十年前的秋天。初识小曲,我俩结遇了垂髫之缘。一块儿迈进了那时刻都在提醒着我们,要学会“安静”的校门。可我俩所在的那两个班,却偏偏有悖校训,有负圣恩,不但一直都没能修炼成安静,反而还总会弄出不小的动静。课堂纪律,学期成绩,居然双双荣冠了八个班中的倒数第一、二名。于是三年级还没结束,那个始终都在寻求安静的学府,终于怒发冲冠,再也按捺不住。像打高尔夫似的,一杆子就把这两个冥顽之鞠,打出了安字片儿,滚到了正阳河,那伪满洲国留下的一溜小平房的“洞”里了。
可害惨了我们这些小腿儿不长的“豆包”啦!原来从家到校,都是三分钟一碗汤的距离。这回倒好,成了天天十二里地,纵贯丈量安字片儿,紧着倒腾才能打来回的小行军啦。长路结伴而行,我和曲愈发熟络起来。
曲的家,在那条直行就能通过安字片南缘的安红街铁道,不算通衢,却能直达的小街上,这也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一幢连体的苏联房,旁边是一个大院儿的门,他们家是南山墙把头的第一家。临街原本有一个小有气派的前门,却完全用砖给堵上了。只剩了门楣上面的雨搭,和左右两侧的铁艺装饰,仍然无语地述说着依稀的以往,刷着那风韵犹存的一点点存在感。
我问过曲,放着大门不走,咋非得憋憋屈屈走大院里的小后门儿?好好的苏联房,住成了这样,那些都去了澳洲的老毛子原房主,还不得心疼的睡不着觉啊!可曲却苦笑着揶揄了我,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腰杆儿不疼。你知道我们家有几个孩子吗?我说,总不能比杨家将七郎八虎还多吧?谁想他却摇着头,伸出了右手,乍撒开手指,还手心手背一反一正一比划,十个?我脱口而出。对!加我爸妈十二口子人,统共才二十米的面积,怎么住?妈呀!我惊呆了。总听我自己妈抱怨,怎么生了你们弟兄六个一窝臭小子,八米半的小鳖屋,上下吊铺还得压着摞儿睡,可现在和曲一比,他们家好像还不如我家呢!房子举架不高,搭不了吊铺,只能平摆着躺。更麻烦的,还品种齐全,六女四男,挤都没法儿挤呀!
其实我也是少见多怪了,那时候还是太小,只知道眼么前儿的那一亩三分地。老妈说,大同路,哦,就是后来叫了新阳路,有家老霍家,老娘们儿养了一大群鸡,也生了一群的娃,十二个,妥妥一个班的战斗力!现在回想起来,谜底自不难揭晓,哈尔滨是全国第一家,1946年就已经解放了的大城市。河清连海晏,世道一太平,生育一下子出了井喷,还涌起了高峰,就是这么个道理。
成语有嗷嗷待哺的词,忽啦啦添了这么多张嘴,这日子可咋过呀!那个时候,虽再无兵荒马乱,可也啥啥都缺,穷的够呛,家家户户的当家人可就遭了罪了。记得那第一回,曲领着我去他家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家一家之主的爸,还有内掌柜的妈。都正值不惑与知天命之间。曲爸是一位长着佛相面,剃着大光头的车轴汉子。曲妈呢,是一个头式、穿着都非常传统的山东掖县家庭妇女。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儿。小黑鞋,小白袜,紧绷绷的黑腿带子扎着裤脚儿,干净利落。曲在十个儿女中排行老六,儿子堆儿里排老三。老两口一看是三儿子同学来了,都热情地用那种一直都持守着的莱州口音打了招呼,可手却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曲妈盘腿坐在床上,曲爸坐在地下的凳子上。两人都是左手捏着一个短竹板子的样板儿,右手持着缠满圆鼓鼓尼龙线的竹梭子,在左一下、右一下,全神贯注,穿来插去地织渔网呢。
这种情形,我当年就已经非常了解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不是戏里的词,家家户户这样的事儿太常见了。我们家靠着老妈干服装厂的外件儿活,和老爸一样当整劳动力拉兵马。邻居家还有一家老小糊纸盒的;邮政局的,全家上手缝制包裹袋子;针织厂的,在家里用小编织机织手套袜子;制鞋厂的,甚至用小冲床砸鞋帮钨眼儿……司空见惯,多了去啦!听曲说,他老爸是月挣九十九,一个机械厂的八级大工匠。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不在工余搞点儿家庭副业开源生财,光勒裤腰带节流哪行!快有了一个班的兵马,即便把自己都搭上,也不够嚼啊!
二
和我自己的境遇差不多,曲在这样的家里,童年的美好,就是活儿干的不少。不过,回想起来似乎应该感谢那种窘困的日子。谁能否认,早当家的概念,另一层意义也是挡不住的。就是穷家的孩子不光早当家,还大多早励志,早立事。
在曲家的墙上,他大哥戴着五角星军帽和红领章戎装的军人照,还有他大嫂,那几乎就是阿诗玛演员杨丽坤翻版的照片,都曾经让曲颇为自豪,让我十分羡慕。他说,大哥是六十年代初名校毕业的大学生,蟾宫折桂,一步登爵,一下子就进了北京中关村的国防研究机构。他的几位姐姐,偶尔见过,气质似也非同一般。不得不佩服,供吃喝,还不忘供教育,先天基因和后天培养完美结合,曲家老人应该就是那个年代的家长中,最有正事、最有大事的典范。
1964年,我们俩这当年已被那个安静学府入了另册,打包正阳河的差班生,在六个班三百名应届生小升初的全市会考中,曲和我,还有一名女生,却有幸考进了哈三中,那个南岗霁虹桥畔,大屋顶绿瓦红柱,还有石狮子护卫的庙堂。哦,别忘了说明一下,曲此之前已经是我们那个小学校佩三道杠的少先队大队主席啦。
谁都没忘,国家六十年代末,以致跨千禧年的基本国策核心任务中,除了第一句,“控制人口数量”,还有一句“提高人口素质”。我们都经历过了宏观大局的这一熏陶和制约,同时也以切肤之痛,饱尝了微观个体那不少家庭,都罹历过的创痛。多子女人家庭的孩子,尽管父母双全,虽然不是根草,却也绝对不是块宝。能吃得上饭,就已经是纲领性的硬道理了!至于健康怎样,体格如何,身体素质几何,那基本就是挨不上边儿,排不上号,也根本顾不上寻思的远期奢求了。
曲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却没有通过手术根治。我们家,还有周围也都是这样。在这一方面,父母的期望值太低。穷养儿子富养女。男孩子不瘸瞎鼻斥,缺胳膊少腿就好,哪有姑娘家那么些个说道儿!偶有头疼脑热,也就是叫你扛着硬挺的时候多。想想曲的心脏病若是早年便及时采取措施求医根治,或许也就不会遭那么多罪了。我曾经同一个大院儿的邻居,女人一辈子生了十二个孩子,却夭折了八个。剩下的四人,还出了先天愚型的患儿。一个望乡台上无老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理论,一直都在导引着善良的父母来诠释、认知、宽慰,和接受那一幕幕人间的悲剧。多少命不该绝,发高烧挺不过去的孩子,就那么像丢只小狗似的,被卷吧卷吧,扔到了金山堡的大坟圈子,一如既往地沉重,愚昧无知的传统观念,整体落后欠发达的社会医疗卫生体系,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延续着,拖累着人们,在痛苦中呻吟挣扎。搁到现在,开自驾车、打出租车、叫救护车,去儿童医院急诊扎几针,大部分“没了指望”的患儿,就都会活蹦乱跳,重返童真!
比比那个年代,那些屈死的亡灵,我们这些处于最底层的穷门陋户的孩子,能长大成人,走向社会,是不是应该发自内心地知足、感恩于这个愈来愈走向昌盛的时代,越来越富裕发展的社会,给我们带来的这些不是天赐是国赐,诸般幸运和幸福的红利呢!
或许哈三中的学子,一直都是优中选优,愚笨的很少。同样,曲在我们有限的同窗时光相处中,也显现出了他不俗的才华。他唱歌的嗓音虽不是特别洪亮,但却充满了磁性,特别是那丰富的情感,更极具感染力,和感召力。还是在特殊年代的风云尚未压顶之前,我们班去了一次平房郊区的农村,记得是一个自称“商家”的小屯。用了一周的时间,与当地农民,一同挥洒热汗,一块儿下地劳动。作了一次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想到给其后的上山下乡运动先热了身,和预了演。与农民分手返回城里的那天,我们班与农民开了一个联欢会。我唱了首那个时候刚刚公演的歌剧《焦裕禄》当中的选曲。曲和同桌,那位梳着长辫子的窈窕女生,都下场献艺了。长辫子披散开,梳了一个越南姑娘的发式,她声情并茂,载歌载舞地唱了一首“越南有个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庄”的歌。曲则不急不徐,质朴无华地唱了一首胡松华,在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蒙古族民歌“赞歌”。尽管那个时候,这支歌人们已经随着“东方红”的电影插上了翅膀,人们都耳熟能详了,但他饱满的深情、倾情投入的演唱,还是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农民社员们报以的热烈掌声停不下来了,他只好盛情难却地再次返场了。
三
往大了说,那个时候,毛主席的“老三篇”,虽没有其后在特殊年代那么被推向峰巅,但“为人民服务”中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团结意识,已经在头脑中萌芽了。亦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虽都受制于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但曲的人际关系,和与同学们的相处、互动,以及交流,都做的很到位。甚至是游刃有余。初一的班任高老师曾说过,我们班的学生来自南岗、道里、道外三个区,也算是“五湖四海”了。全班五十名同学,有四十二人在小学当过干部,其中少先队大队主席就有八名。曲在年少气盛,各具千秋的同学们当中,能做到女不厌,男不烦。总能如胶似漆地打成一片,几乎没有哪一个同学不喜欢,其难得的人格魅力,应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还有一段趣话,至今仍记忆犹新。陈姓同学在我们班都很有才气。曲与同学们交流时,脸上多时候都是笑意盈盈,不温不火,且还幽默感十足。常常一语即出,出其不意。恰恰一陈姓男同学,可与其比肩,难分伯仲。甚至有板着面孔说故事,不动声色,却叫人能笑出眼泪的本事。曲管陈戏称“拿不动”(沉),而陈同学则反唇相和,称曲为曲棍球。后来省了中间的“棍”,叫成了“曲球”,再后来,干脆简而化之,就剩了一个字,大家都习以为常,叫曲为“球”了。
最后一次与曲重拾联系,已经是几十年后的那次哈三中校庆了。班里热心肠的同学集腋成裘,人海捞针,搞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同学通讯录”。我发现了曲的电话号码,如获至宝。当时正在国内,就迫不及待按了他的话号。半个多小时的通话,自然解不了多年未见未知的思念。我问他,是不是架子端的太牛了,连同学再聚会都矜持着不参加。他说,我这儿急的嗓子眼儿都恨不能伸出小巴掌啦,可别屈枉了我!我还以为他是几十年心脏病的老毛病,就说你气喘无力,不行我们就去接你。这才知道,他的心脏后来还是作了手术,有了缓解。不过旧疴未除,新疾又起。罹患了帕金森综合症。我不懂医学,以为就是如同多数老年患者那样唇抖手抖,说话费劲,拿不稳东西。他却说是行动上出了障碍。走路,特别是下台阶就容易卡跟头。不敢出门,怎么能去得了啊!我听了五味杂陈,慨叹唏嘘不已,一直难受了好半天。
去年冬天,疫情阻隔,拖到了又一个六年之后,我终回故里。我们班老孙老朱老于张罗了一个有十八位同学参加的再聚会。可惜与曲仍未能见面。席间才知,热心肠的于同学曾专门淘来了地址,登门去给曲送三中百年校庆的纪念册,和当年入学时曾佩戴在胸前的老校徽,还有一直没有发下来的毕业证书。曲的老伴儿开了门,才看到曲在家里也坐着轮椅。曲心急若渴。当即让她转达,人虽去不了,但坚持要捧献好酒的愿望……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隔不足一载,我们班迁居北京多年不见的才女孙同学今夏回哈,女陈同学又组织了班同学的又一次大聚会。才得悉曲已经离世的噩耗。微信传过来,我老泪潸然了。七十古来稀,这早就是陈年黄历了。未及耄耋,老天相煎何急!得过曲“拿不动”雅号的陈同学,亦心痛不已。在班群和校群里,当即献上了一首悼曲的七绝:
忽闻悲讯惊心头
久困家中几度秋
性厚谈诙犹记取
壮躯曾戏唤皮“球”。
点字母成此篇,我几度搁置,难以继续。曲,同学少年时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流连晃动。我不会写赋,可情到真时,却有了不能自已的冲动:
噩耗震惊兮老泪摧
一世情缘兮化烬飞
垂髫弱冠兮如昨旭
奔耄孤月兮暮垂悲
几度圆缺兮清辉在
桃花寂寂兮故眸回
星明登瑞兮荧天宇
粼波细柔兮梦曲归
一声叹息,似道不尽人世间悲欢离合。人常常互道互祝,好人一生平安。然穷尽一生之阅历,步入晚霞,再回首回眸,却感觉好人一生多舛多难,甚至倍受熬煎。但他们的精神,却像雨后天边的彩虹一样,成为了永恒。永远鲜活地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常靓常新。激励鼓舞着人们,特别是我们这一部分曾与他们相生相伴,缘结缘去的老伙伴儿们,顽强不息地走向夕照更明的满目青山。
不应嗟叹,更不应伤感。陈同学在喜迎同学再相聚的筵宴上,又吟咏捧和了一首七律,当道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路之声:
盛夏冰城照暖阳,
迎宾喜聚闹华堂。
昔闻豆蔻书声朗,
今叹古稀鬓影苍。
往事笑谈说感悟,
余生面对道安康。
倾杯且尽今朝醉,
约定来年再举觞。
曲登瑞,我们的老同窗、老朋友,你听到了吗?
2025年7月24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