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站墙角有个黑漆漆的家伙，上面落了好多灰，橡胶上面裂了个小嘴巴。我扯着爷爷的裤腿晃呀晃，他正咳咳咳，腰弯得像个小虾米。“那是轮胎哟。”他说话声音沙沙的，但还是蹲下来邦邦敲了两下，墙根的麻雀吓得扑棱棱飞上天，像撒了一把黑豆子。墙头上的草垂下来，叶子蹭过轮胎，留下几道浅绿色的道道。我伸手摸了摸，糙糙的，有点扎手，跟爷爷手上的老茧一模一样。
　　 回家的路好长好长，轮胎在地上咯吱咯吱叫，像是在哭。爷爷的拐杖笃笃笃地敲地面，两个声音搅在一起，像在吵架。路过杂货店的时候，胖老板娘探出头喊：“老汪头，这破轮胎捡来干啥哟？”爷爷没回头，后背上汗湿的地方变成深颜色，像块大膏药。我看见他脖子上的皮松松的，走路一颠一颠，像只老鸭子。我在后面使劲推轮胎，想让它跑快点，可它重得像块大石头，推得我胳膊都酸了，手心还红了一小块。
　　 用铁丝捆到第三圈，爷爷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烟袋锅“当啷”掉轮胎上。我捡起来递给他，看见他手腕上有好多黑点点，像撒了把芝麻。“这样就不漏气啦。”他把铁丝拧得紧紧的，结打得圆滚滚。“就跟人老了一样，得靠骨头撑着哟。”太阳从他手指缝漏下来，在轮胎上洒了好多小亮片，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我盯着那些亮片看，它们好像在爬来爬去，像小虫子。
　　 第一次去江滩，轮胎滚过石板路哐当哐当响，倒像是在敲锣。爷爷走几步就喘，扶着膝盖歇息，白胡子上沾着草渣渣。我拽着红领巾欢快的跑在前头，布角扫过蒲公英，白毛毛飞起来，像爷爷吐的烟圈。江滩上的石子硌得脚底板有些疼，可我还是跑得飞快，因为听见江水哗哗哗地唱歌。跑到水边回头看，爷爷还在那慢慢地挪，拐杖一下下敲击着地面，像在跟大地打招呼。
　　 坐在轮胎里漂呀漂，总觉得爷爷的手在背后托着我。他教我把脚伸进水里划，“就跟小鸭子摆脚丫一样哟。”有次浪头大，他“扑通”跳过来抓住我，蓝褂子上的纽扣蹭到我脸，冰冰凉。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身上唯一没掉的纽扣，亮闪闪的像块小银子。江面上漂着片大荷叶，我伸手去够，轮胎猛地一晃，我差点就掉了下去，爷爷一把抓住我，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像把小钳子。我吓得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小兔子，爷爷用粗糙的手拍了拍我吓得发抖的背，“不怕不怕，爷爷在呢。”
　　 二柱子的木盆沉下去的那天，爷爷正跟我说他年轻时撑船的事。“篙子要往泥里扎才稳当……”话没说完，他“噗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浪打湿了他的烟荷包。把二柱子捞上来时，爷爷的腿在水里抖呀抖，还咧着嘴笑：“你看，老骨头比木盆结实吧？”他的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流水，在沙滩上积了个小水洼。二柱子呛了好几口水，咳咳咳停不下来，爷爷用手使劲给他拍背，拍了好半天，他才终于是缓了过来，但脸蛋却红得像涂了胭脂。
　　 轮胎上的小洞洞越来越大，爷爷摸黑在箱子里翻出了一块红布。油灯照着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像棵歪脖子树。他把布塞进洞洞，再把铁丝重新捆了上去，只见他的手指头关节咔咔响：“红的能吓跑水怪哟，你爷爷当年就是靠这布活下来的。”我看见他脑门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轮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递给他一块毛巾，他接过去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像只大花猫。
　　 轮胎里装了半肚子的贝壳，爷爷突然蹲在江滩不动了。我凑过去，看见他望着远处的船，眼睛亮晶晶的。“你大伯走那年，坐的就是这种船哟。”他说话轻轻的，“他说要去挣大钱，给我换个新烟袋呢。”潮水漫过他的布鞋，他都没感觉，像块大石头。我捡起个最大的贝壳给他，他接过去放在耳朵边，嗡嗡声里，他长长叹了口气。我问：“那大伯啥时候回来呀？”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胡子一抖一抖的。
　　 小螃蟹夹我的那天，爷爷笑得咳咳咳，用拐杖敲我的鞋底。“这是江神送你的礼物哟。”他把螃蟹放进玻璃瓶，又抓了把江沙塞进去，“等爷爷不在了，它就替我看着你哟。”拧瓶盖时咔嗒一声，像小门锁上了。我看见他嘴角的皱纹里卡着烟丝，像藏了小黑虫子。我把玻璃瓶揣在兜里，生怕螃蟹跑出来，走路都小心翼翼，像揣了个小宝贝。
　　 从废品收购站“偷”来了无数的废弃轮胎搭了个小凉棚，太阳透过橡胶的花纹，在地上画出了好多的小圈圈。爷爷讲大鱼驮人的故事，烟袋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像他眨眼睛。“那鱼会流眼泪呢，咸得跟海水一样。”他突然摸我的头，手心烫烫的，“你要记住哟，水里藏着好多好多眼泪。”远处的芦苇荡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哭。我不太懂爷爷的话，就是觉得大鱼流泪好稀奇，鱼也会哭吗？
　　 再次补那个大口子的时候，爷爷取出了红布，并找来了自行车内胎，剪得歪歪扭扭像条小蛇。他的手抖得厉害，缝的补丁也歪歪扭扭。“物件跟人一样哟……”他喘着气说，突然停下来揉胸口，“有了伤……才……才知道疼哟……”我数他补的针脚，一共三十七下，像数天上的星星。补好后，他用手拍了拍轮胎：“这样就能再陪你玩阵子啦。”我看着那个补丁，丑丑的，可心里暖暖的，知道轮胎不会再漏了。
　　 轮胎再也打不进气那天，爷爷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夜。露水打湿了他的草帽，像戴了顶银帽子。早上他对我说：“给它里头种点花吧。”挖洞时，铁钎子“当啷”在了掉地上，他弯腰去捡，却扶着轮胎慢慢坐下，像棵倒在地上的玉米。我看见他的手指头在轮胎上轻轻划，像在写字，又像在画画。我跑进屋里搬了个小板凳给他，“爷爷坐着挖吧。”他笑着接过板凳，“俺家震宇懂事啦。”
　　 接下来几天，爷爷总坐在轮胎旁边晒太阳，眯着眼睛像在打盹，可我知道他没睡，因为烟袋锅一直冒烟。有次听见他对轮胎说：“老伙计，以后就拜托你啦。”声音轻轻的，像蚊子在叫。我躲在门后，眼泪一下子涌上来，赶紧用袖子擦掉，怕被爷爷看见。
　　 牵牛花种子是爷爷从邻居家要的，他用手指头把种子一粒一粒放进洞里，像在埋小宝贝。“这花耐旱呢，跟咱们庄稼人一样。”他一边埋一边说，指甲缝里全是泥，像镶了黑边边。我也学着埋了几粒，爷爷笑：“等花开了，就知道谁埋的种子长得好啦。”我心里暗暗使劲，一定要让我种的种子长得最壮。
　　 没过多久，爷爷就病了，躺在床上总咳咳咳，像个破风箱。我每天给轮胎浇水，盼着种子快点发芽，好让爷爷高兴。有天我跑到床边喊：“爷爷爷爷，有颗种子冒出绿芽芽啦！”他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像朵菊花，可咳嗽却更厉害了。我给爷爷倒了杯水，他喝了几口，才慢慢不咳了，嘴角还沾着水珠呢。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爷爷走了。外面的蝉“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吵的人心烦意乱。我跑到院子里，看见轮胎上的小芽被空调滴下来的水打得东倒西歪，赶紧把它移了个位置，生怕被水给淹了，那可是爷爷最宝贝的芽芽呢。
　　 葬礼那天，二柱子来了，他抱着装着小螃蟹壳的玻璃瓶，轻轻放在爷爷坟前。“汪爷爷说这能替他看着震宇。”他抽抽搭搭地说，眼泪掉在玻璃瓶上，像给瓶子戴了串水晶。风一吹，坟前的纸幡哗啦哗啦响，像爷爷在说话，可我却听不清。我看着爷爷的坟，心里空空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掉在衣服上，湿了一大片。
　　 牵牛花爬满轮胎时，是爷爷走后的又一个夏天。我浇水时总觉得轮胎在轻轻地晃，像是有人在里面摇。有一朵花谢得早，落在了泥里，像滴小眼泪。我把花瓣捡起来，夹在爷爷给我的旧字典里。那本字典好旧好旧，纸都黄了，还有股怪怪的霉味，可我一直留着，那是爷爷教我认字用的。
　　 江滩我还是常去，带着爷爷的烟袋锅子，坐在我们以前坐的石头上，看江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有时会碰见二柱子，他总说：“要不是汪爷爷，我早就淹死啦。”我们坐在沙滩上，讲起爷爷的故事，讲着讲着太阳就落山了，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每次去江滩，我都会带点爷爷爱吃的炒花生，放在石头上，好像他还坐在我身边，一边吃花生一边抽着烟袋锅子。
　　 有次在江滩捡到块很像爷爷烟袋锅子的石头，我把它带回了家，放在轮胎的旁边。石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像爷爷的手。我对着石头说：“爷爷，今天二柱子又说起你啦。”说完眼泪就掉下来，滴在石头上，很快不见了，像被石头喝掉了。我把石头擦得干干净净，每天都要摸一摸，凉凉的，可我的心里却暖暖的。
　　 轮胎上的牵牛花越开越旺，紫色的花一串一串的，把整个轮胎都盖住了，爷爷画的五角星被花遮得只剩个小角角，像在躲猫猫。蝴蝶总在花丛里飞，翅膀上的花纹亮亮的，像撒了金粉。我每天都给花浇水，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就像看着爷爷在笑。
　　 现在经过废品站，还是会往墙角看。总觉得能看见爷爷弯着腰敲轮胎的样子，听见邦邦的响声。废品站的老板换了人，他不认识爷爷。我跟他说：“以前这里有个好轮胎呢。”他只是摇摇头，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那里藏着我和爷爷的小秘密。
　　 轮胎里的贝壳放在窗台上，被晒得白白的，像爷爷的牙齿。有次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个，是我和爷爷一起捡的，每个贝壳都有个小故事，我能一个一个讲给它们听。有个贝壳上有个小缺口，是我不小心摔的，当时还哭了鼻子，爷爷说：“没关系哟，这样才特别呢。”
　　 爷爷用红布做的书签夹在语文书里，被虫子蛀了个小洞洞，像只小眼睛。那是爷爷补轮胎剩下的红布，是我求奶奶给我做成书签的，现在每次翻书都能看见它，摸着软软的，像摸着爷爷的手。
　　 风穿过窗帘呜呜响，像爷爷在咳咳咳。我总觉得是爷爷回来了，跑到院子里，可只有轮胎和爬满的牵牛花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像在等谁。我对着轮胎说：“爷爷，您回来看看我吧。”说完就坐在轮胎旁边，坐了好久好久，直到天黑。
　　 昨天夜里梦见轮胎漂在江里，爷爷坐在里面抽烟，烟圈裹着他往远处走。我大声喊着“爷爷别走”追上去，脚下的沙子却变成了水，冰凉凉的。我使劲划水，可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爷爷和轮胎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不见了。我在水里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可他还是越走越远。
　　 醒来时，手里攥着片牵牛花叶子，嫩嫩的。窗外的月光照在轮胎上，花的影子摇摇晃晃，像爷爷在给花浇水。我知道，爷爷一直都在呢，在轮胎里，在花里，在我心里，从来没走。我把叶子轻轻放回花盆里，让它陪着花一起长。
　　 我拿起水壶，给牵牛花浇了水，小声说：“爷爷，花长得可好啦，比我种的那几颗壮多啦。”露水从花瓣上滚下来，滴在轮胎上，渗进土里，像爷爷在点头。我想，爷爷一定听见了，他会笑着说：“好孩子，花长得好就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