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牛死了，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接到电话赶回老家时，牛已经躺在了院子的角落里，身上盖着一块旧麻布。爷爷蹲在旁边，手里捏着一把干草，眼睛红红的。
　　 “它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爷爷见我来了，慢慢站起身对我说。
　　 我掀开麻布看了看。这头老黄牛我认得，从我记事起就在爷爷家了，算来至少有二十年了。它的皮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眼角堆积着厚厚的眼屎，牙齿几乎掉光了。可我记得它年轻时，毛色油亮，肌肉结实，是村里最健壮的牛。
　　 爷爷从屋里拿出一个木盆，打了清水，开始给牛擦洗身子。他的手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个熟睡的老友。
　　 “别忙活了，”我说，“它已经死了。”
　　 爷爷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擦着：“它爱干净。”
　　 爷爷和牛的故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时村里刚分田到户，爷爷用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买了这头小牛犊。据奶奶说，当时爷爷高兴得像个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牛，夜里还要起来看几次。
　　 “那时候穷啊，”爷爷常对我说，“牛就是半个家当。”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爷爷喂牛。他会把草料铡得细细的，拌上豆饼，有时还会加一把盐。牛吃食时，爷爷就蹲在旁边抽烟，时不时伸手摸摸牛的脖子。牛也不躲，偶尔还会用头蹭蹭爷爷的手。
　　 “它通人性。”爷爷总这么说。
　　 牛确实通人性。记得有一年夏天，爷爷在地里中暑晕倒了，是这头牛用角轻轻拱他，又跑回村里叫来了人。这事在村里传了好久，大家都说爷爷养了头神牛。爷爷对牛的好，有时连奶奶都吃醋。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粮食紧张，爷爷宁可自己饿着，也要保证牛有吃的。他说：“牛要是饿垮了，地就种不了，全家都得挨饿。”牛也争气，干活从不偷懒。春耕时，别人家的牛要吆喝鞭打才肯走，爷爷的牛不用催，自己就知道往前走。村里人都羡慕，说爷爷有福气，养了这么头好牛。
　　 我上初中那年，村里开始有拖拉机了。渐渐地，用牛耕田的人家越来越少。有人劝爷爷把牛卖了，换台拖拉机。“它还能干几年。”爷爷总是这样回答。其实那时牛已经老了，干活明显不如从前。但爷爷舍不得，依旧每天精心照料。牛老了，牙口不好，爷爷就把草料煮软了喂它；冬天冷了，爷爷把自己的旧棉袄盖在牛身上。
　　 “它跟了我一辈子，”爷爷说，“我不能亏待它。”
　　 牛死后第三天，爷爷请来了村里的屠夫。这在农村是常事，牛死了，肉可以吃，皮可以卖钱。可当屠夫的刀举起来时，爷爷突然冲过去拦住了。
　　 “算了，”爷爷的声音有些发抖，“埋了吧。”
　　 屠夫急了：“老叔，这能卖好几百呢！”
　　 爷爷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百块钱塞给屠夫：“辛苦你跑一趟，这钱你拿着。”
　　 屠夫走后，爷爷和我一起在后山挖了个坑。我们把牛抬进去时，爷爷的手一直在抖。填土前，爷爷摸了摸牛的额头，就像它活着时那样。
　　 “下辈子别做牛了。”爷爷轻声说。
　　 埋完牛回家的路上，爷爷走得特别慢。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突然停下来，指着树下一块空地说：“那年它就在那儿把我拱醒的。”
　　 回到家，爷爷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副牛铃和一根磨损严重的缰绳。他把这两样东西挂在堂屋的墙上，然后坐在门槛上发呆。那天晚上，我听见爷爷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爷爷哭，即使奶奶去世时，他也没这样哭过。第二天一早，爷爷不见了。我找遍了全村，最后在埋牛的地方找到了他。爷爷坐在新坟旁边，正在给坟头添土。
　　 “我梦见它了，”爷爷说，“它就站在田埂上看着我，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扶爷爷回家时，发现他的背更驼了，走路也更慢了。那头牛的死，似乎带走了爷爷的一部分生命力。
　　 一个月后，我回城工作。临走时，爷爷送我到村口。路过张家的牛棚时，里面传来一声牛叫。爷爷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后来听村里人说，爷爷经常一个人去后山，在牛的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再后来，爷爷的腿脚不便了，去不了后山了，就把牛的铃铛取下来，摆在床头。
　　 去年春节我回家，看见九十岁的爷爷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个已经发黑的牛铃。他告诉我，昨晚又梦见牛了。
　　 “它在田里等我，”爷爷说，“我得快点好起来，春耕要开始了。”
　　 爷爷终究没能好起来。今年清明前，他也走了。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葬在了后山，就在那头牛的坟旁边。
　　 下葬那天，阳光很好。我仿佛看见爷爷牵着年轻的黄牛，走在春天的田埂上。牛铃叮当，和着风声，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