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文韵】丹凤朝阳时(小说)
我像害相思病似的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直到林强闯进了我的家门。他被满屋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他摇摇头,一下子拉开了紧闭的窗帘,阳光突如其来,像金色碎片般散落整个房间,我的房间立刻亮堂堂的。
太阳柔和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相信我的脸仍然是阴暗的,和刚才没有光线的时候一样。但林强却把阳光带进了我的屋子,他和阳光一起进入了我的房间。
每隔几天,林强就会光临我家一次,他来时窗外人声鼎沸,一天的热闹刚刚开始。我还躺在床上,他提着水果就进来了,他更像是我的哥哥和管家。我很少收拾房间,脏兮兮的鞋袜,来不及清洗的衣服,空的啤酒瓶、外卖盒,随手扔在哪儿,它们就在哪儿,外卖盒里甚至长出了霉斑。
我无法再继续睡觉了,林强将水果放到茶几上,将挎包扔向沙发,就忙开了。他抹桌子,拖地,倾倒垃圾,清扫那些四处散落的烟头和瓶瓶罐罐,然后把堆积的脏衣物悉数扔进洗衣机。
他干活比女人还利索,顶多一个小时,便收拾得妥妥贴贴。整洁的房间原本让人赏心悦目,在我看来,却是越发空洞了。
林强第一次打扫卫生时,我阻止过他,可是不管用。我拗不过她,再说房间也确实需要整理。哪儿都是脏的,哪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一定是我的邋遢和懒散让他看不顺眼,他才不顾我的反对干了起来,好像要尽快把我从脏乱的垃圾堆里拯救出来。
洗衣机单调的滚动声打破了我的安静,而他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周梓泉,你这是要冬眠了吗?如果让你的影迷知道你私下的真实模样,你看还有谁喜欢你!别冬眠了,现在是秋天!”
我望向窗外,确实是秋天,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照进了我的窗子,黄绿的树叶在风中晃动,无数个光点在我眼前跳跃,使我睁不开眼睛。
“不睡觉干嘛?又没有事做!”我懒洋洋地说。
我仍然穿着夏天的短袖衫,在家里也不感到凉意。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逝去的夏天,它对于我来说是一首词藻华丽的诗集,每一行都显示着骄傲与荣光,又仿佛一夜急雨,我还未回味就消失了。
夏天的我是站在聚光灯下最亮的星,之后的任何一个夏天都无法与这个夏天相比,这个夏天有着欣喜的期盼,我荣获了最佳新晋男演员奖,在激流勇进的娱乐圈,我占领了一席之地。
林强回头看了我一眼:“别颓废了,梓泉,我今天是来拯救你的!”
“你有办法?”我习惯性地拿起一根烟含在嘴里。
“抽什么烟,你的俞洁可不喜欢亲烟灰缸!”他夺过我的烟,丢在一旁。
“你真无聊!”我瞪着他,他的眉毛很浓,他只比我大两岁,有点少年老成,他板着脸注视着我,那严肃的模样让我想起了父亲。
我的父亲不怒自威,他对家庭并没有贡献,却理直气壮地频繁使用父亲的权利。父亲这个词语对我来说没有慈爱与温暖,只有拳头和怒目,想起父亲我就想起母亲伤心的眼泪,还有账单上数不清的转账记录,那是我转账给父亲的记录,它们是我和父亲唯一联系的纽带,也是我的另一种痛,回忆像一排牙齿啃咬着我的心,父亲是我童年与少年所有的噩梦与阴影。
我敛眉,尽量忘却父亲带给我的阴影。林强将阳光带到了我的身边,我实在没必要回忆父亲。
林强是我的经纪人,他告诉我他最近都忙着发布声明和辟谣,他上刀山下火海,像骑马单刀赴会的烈士,为了我的事业一路披荆斩棘。他的头脑和社交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我马上又要投入繁忙的工作。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两位女演员在微博上为了我展开骂战,电影发布会上她们突兀地扑向我,一个踮起脚尖借故亲吻,一个紧紧地抱着我不放,像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浮木。她们的投怀送抱并没有让我倍感幸福,只有惊吓和忐忑。我的影迷们为我打抱不平,说她们蹭热度与流量,影迷的拥护并不能阻挡层出不穷的负面新闻,一夜之间我的人气如下行的电梯般跌入底层。
女演员们脸上的粉底像一抹厚重的油彩,如果用刀刮,能刮下来如雪般的一层霜。她们的五官杂乱无章,眼睛和鼻子互不相让,一味向脸庞中挤来挤去,导致脸的中部浓墨重彩,其余部分剩下大块的空白,而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和汗渍熏得我反胃。
我想掏出面纸来自卫,但她们不给我思考的机会。她们蜂拥而上,对着我又抱又亲,把她们脸上的油彩涂抹在我的脸上身上,镁光灯下闪烁的相机捕捉着我的狼狈时刻,不绝于耳的咔嚓声对着我们三个人拍个不停,媒体记者纷纷调侃,他们说电影里的情节在现实中上演,女一和女二都在抢我这个男主角。不同的是,电影中她们为了爱情争抢,现实中她们却是为了炒作和名利。我的尴尬难以形容,女演员的双臂箍紧我,像蛇一般缠绕着我的脖颈,涂得血红的嘴唇在我的脖子上磨蹭,我想骂人,但作为公众人物以及大众情人,我只能维持风度,不自然地挤出职业的微笑。
那两条蛇一般的胳膊终于离我远去,我惊魂未定,心想这些十八线演员为了博上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太骇人了。第二天新闻网络上舆论如肥皂泡般发酵,说那个女二回家后就自杀了,还留下遗书,内容说我潜规则她。
我和她只合作了一部文艺电影,在这之前她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没有关注过她演过的戏,因为她既不美丽也不妖娆,在遍地美女的娱乐圈,她都排不上号。她的疯狂举动只是为了博眼球,她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就该对她负责吗?那我太冤枉太无辜了。
事后,林强第一时间扑火,他一次次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做公关的本领是一流的,但即使再一流,也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舆论和满屏的诋毁。
从这天起我不再享受一线演员的优待和地位,我接不到任何通告,宣传和通告随着事件的发酵全部取消,于是我终日无事可做。
这就是我闭门不出的原因。如果我出门就会被记者围堵,他们堆出的人墙堪比堡垒,我杀不出重围,只好蛰居在公寓里,像一只土拨鼠,黯淡无光,不见天日。
林强的再次到来是一个契机,我知道我要咸鱼翻身了。果然他得意地说:“那个女演员自杀未遂,她承认对你是单相思,也想踩着你上热搜。她的闺蜜也说她有点神经质,这事算是过去了。但你停工三个月,我们这一行稍有不慎就会被新人取代,幸好我早有筹谋,留了一手!”
“怎么,你又帮我接戏了?”
“是的,剧本很好,而且是名导演的作品,多少演员抢着试镜,副导演是我同学,他早就看中了你!”
“那么多同行试镜,主演确定了吗?”我问。
“竞争很大,就算确定也会被替换,这样的事还少吗?”林强回答,“不过我觉得以你的外形和实力,应该手到擒来!”
“俞洁去试镜了没?”我又问,这才是我最关心的话题。
“她呀,我不清楚,你自己打电话问她。”
我没有给俞洁打电话,这几天她对我的态度很冷淡,可能是绯闻的缘故。我打开手机给她发消息,以我和她的交情和熟悉程度,她应该会告诉我实情。
我和俞洁是影视进修班的同学,毕业后稚嫩的我们白天跑剧组,晚上挤在大城市的地下室,头顶就是街道,耳朵每天忍受各种交通工具穿越马路的噪音,凌晨又被汽车喇叭吵醒,那时候我们有着鸿鹄之志,梦想着有一天会站在聚光灯下,成为最闪耀的明星。
俞洁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丹凤眼,但是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那对眼睛就是丹凤眼,眼角绵延悠长,隐入太阳穴附近,仿佛两朵被吹散的云彩。她其实并不很漂亮,但长相耐看,再加上弱柳扶风的窈窕身姿,就多了一种妩媚。妩媚的女人最吸睛,在学校里俞洁就有众多的追求者,不过这些追求者中不包括我。
我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给俞洁发了消息,如预料的那样,她也很关注那部名导演的戏。我问她想不想一起去试镜,她沉吟很久,才说:“剧本我看过,但我还在犹豫……”
“这么说,你已经通过试镜拿到角色了?”我意外地问,又释然了,俞洁也是一名优秀的女演员,她能得到名导演的青睐并不奇怪。
俞洁却在关键时刻转移话题,她恭喜我摆脱了绯闻的困扰,作为老同学又揶揄我几句,丝毫不给我面子。
林强总是拿我和她开玩笑,说我们同居过,在成名前是相依为命的爱人。我对丹凤眼俞洁的关注是从她的毕业作品开始的,她在作品里演绎一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孩,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美丽的人鱼公主,被无情抛弃后默默离开及至死亡。她演的缠绵动人,声泪俱下,我对她的欣赏悄然变成一种喜欢。那是第一个令我心动的女孩,曾经我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逐步栽在了俞洁手里。
我高高在上,冷峻无情,那是前女友对我的评价。俞洁一如往常地和我相处,她像一朵淡菊,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呼出的二氧化碳离我只有一米远,有着卓然不群的香气,我在每一个夜晚都开始不可救药地思念她。
“俞洁去试镜了吗?”林强的追问打断了我的回忆。
“你这个老江湖竟然不知道?她应该通过了试镜,都拿到剧本了!”
林强大笑:“是吗?这样不是更好,你俩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说不定这次能旧情复燃呢!”
我看准时机对着他扔了一个枕头,他准确无误地接住,又像过去那样,建议我一定要拿下这部戏,他说我的事业正值上升期,这部戏如果上映了,我的身价会水涨船高。
“这是你的翻身仗,”林强提醒我,“别忘了你父亲的赌债还有你母亲的病!”
我闻言像被雷击,是的,我要工作赚钱,以填补原生家庭的无底洞。别人都可以开小差,旅旅游,打打牌,而我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生活用鞭子抽着,永不停歇。
没有任何悬念,我拿下了电影的男主角。名导演拍着我的肩,直言后生可畏。我没有时间咀嚼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但看到剧本后我顾虑起来,我质问林强是不是故意的,林强一头雾水。
我吼道:“这部戏里有大量的吻戏和激情戏,和以前的‘色戒’一样,难怪俞洁会犹豫。”
“你还有挑剔的资格吗?”林强诘问,“别说你了,就是俞洁这几年的发展也遭遇瓶颈期,你们都需要突破,懂吗?”
他低声和我说了片酬,还有电影上映后不可估量的价值,与其说我为了片酬动摇,还不如说我是为了家庭。为了家庭我要充当与替代父亲的角色,我能想到父亲收不到钱时那张扭曲愤怒的脸,母亲住院的那天,父亲忽然拿起床头的一个苹果,用力向我砸来。
幸好我躲避及时,苹果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砸在墙壁上又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脚下。苹果被撞碎的缺口像一抹讥讽的笑,而我也在冷笑。
父亲的苹果迎面砸来,砸开了我对父亲的所有怨恨。儿时,我勤奋好学,每学期都是全年级第一。但父亲总是打骂,他的打骂不需要理由,我喝口水,一只拖鞋就飞了过来;瞄了电视一眼,挨骂,滚蛋!有时我心情特别好,笑着进家门,父亲的一张脸黑下来,笑,有什么好笑的?我马上收起来之不易的笑容,噤若寒蝉。
我摸了摸手臂上难看的刀疤,那是一段煎熬的往事。学生时代我从不穿短袖,就是为了遮盖这道难看的疤痕。后来我和俞洁同居,她抚摸我的疤痕,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相告,她听了很动容,安慰我说都过去了。
如今那道疤在医美修复中清除了,但清除不掉的是那些属于生活的疼痛。
我和曾经的恋人俞洁硬着头皮演了那部电影,电影情节讲述的是男主二十年前犯的一个美丽的错,他在婚前认识了一个小镇女人,和她发生过几夜情后回到城市,小镇女人不幸怀孕,她独自生下女儿抚养到成年,重病不治的她让女儿去城市找寻功成名就的父亲。
小镇女人和她的女儿都由俞洁出演,而我无疑是出演那个出轨的父亲。这个角色并不讨好,但就像林强说的,我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利。
我把一个年轻男人出轨的神情与画面演得入木三分,但导演却不满意。他把我和俞洁叫到一边,说:“你们都不是新人了,合作也有默契,为什么还放不开?知道什么是敬业吗?”
我和俞洁面面相觑,表情有一丝尴尬。导演不满意我们的吻戏,他说太假,不够投入。如果导演知道我和俞洁过去的关系,一定会大放厥词,说我俩太会装。
我问导演想要什么效果,导演说某个名演员拍他的戏裸露都不用替身,你俩一个绯闻男演员,一个拿不出新作品的女演员,矫情什么?!
如果不是林强频频给我使眼色,我真他妈想撂挑子不干了。我不是因为导演的辱骂,而是他想要的低俗效果我无法演绎,他说男主出轨的那几夜是重头戏,是一个男孩转变为男人的标志和关键。他要求我和俞洁的吻戏必须是真吻,而不是借位,要吻得不顾一切,镜头能捕捉到唇舌交战,最好能拉丝。
这番不要脸的话被导演说得轻松自如,他说如果你俩演不出预期的效果,可以交流交流。我苦笑一下,心想我和俞洁根本不用交流,在同居的那段日子里,我俩已经深入交流无数次了。
晚风习习,我和俞洁并肩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这是电影取景的一个普通小镇,路灯孤独地站着,像一尊黑影。俞洁伸出双手,似乎要抓住夜风,她转头问我:“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