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花缘(散文)
我和花,好像天生就挺投缘。
小时候,家门前不远的地方,有株不知名的野花。它长得矮矮的,开着淡紫色的小花,花瓣上总挂着露珠,早上太阳一照,亮晶晶的。我每次出门,都爱蹲在那儿盯着它看,半天不想走。奶奶说这花叫“狗牙花”,名字听着土气,但我觉得花一点都不土,至少我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就觉得,看着它心里特舒服,上学前不看一眼,一整天都像少了点啥。
后来我们一家搬到承德,那株狗牙花就留在原地了。搬家那天我瞅了它好几遍,想挖走,奶奶说野花离了这地活不成,我才没动。新家院子里,奶奶种了几株月季,红的、粉的、黄的,排得整整齐齐,开花时五颜六色的,村里人见了都夸好看。可我总觉得它们太规矩,叶子要剪得齐齐的,枝条要绑在竹竿上,少了狗牙花那种野趣。我还是常想起那株狗牙花。过了半年,我在新家园子一角发现株蔷薇,没人管,顺着土墙爬得老高,开起花来不管不顾,白里透粉的花瓣挤在一起,热热闹闹铺满半面墙。它跟狗牙花一样,自由自在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蔷薇没月季香味浓,就清晨和傍晚,风一吹,才有一丝丝香味飘过来。我常摘朵花苞夹在语文书里,过几天翻开,花干成薄薄一片,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连那淡淡的香,都凝在纸页上了。
上中学时读《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没觉得有多伤感。花开花落,本是自然的事,犯得着伤感吗?那时候觉得黛玉太娇气。直到初三春天,校园里的桃树开得正盛,粉嘟嘟的花儿压弯了枝。有天下午刮大风,乌云压过来,眼看要下雨。我抱着作业本从教学楼往办公室跑,经过桃树下时,一阵狂风卷过,满树桃花簌簌往下落。那花瓣不是一片一片掉,而是像被人往下撒,纷纷扬扬如雪般泻下来。我站在树下,花瓣落在头发上、肩膀上、作业本上,衣襟上沾满花瓣,竟有种被花埋葬的错觉。那一刻,看着那些带露珠的花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的掉泥水里,有的被吹到墙角,突然明白黛玉为啥哭了。那么好看的东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心里像被揪了一下,闷闷的疼。从那以后,看花开,就多了份小心的珍惜。
大学在城里读,和同学李芳很合得来,她宿舍窗台上总摆着几盆花,春天是茉莉,夏天是绿萝,秋天是菊花,冬天是水仙,跟着季节换。我常去看她,也常带花去。她接过花,从不谢,就找个空瓶,小心剪剪枝叶,斜着剪花茎,插进瓶里,摆在窗台显眼处。有一次学校后山野菊开了,黄灿灿一片,我摘了一大束带过去,她捧着花看了半晌,突然抬头说:“这花开得这么好,摘了岂不可惜?”我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我以为她会喜欢,毕竟比花店买的新鲜。后来我们渐渐疏远,毕业就断了联系。现在想想,可能是我一直没懂她对花的心疼,她爱花在枝头绽放的鲜活,我却只想着摘下来送给她,就像小时候摘蔷薇夹书里,只图自己看着方便。
工作后家里也有了楼房,我在窗台上摆了几个小花盆,种些好养活的,绿萝、吊兰、仙人掌啥的,不用天天浇水,不在家几天也不怕渴死。这些花草在别人眼里平淡无奇,甚至有点寒酸,可对我来说,是下班回家后的慰藉。加班到深夜,拖着累身子开门,一抬头看见窗台上那点绿,就觉得日子还不算太糟。绿萝藤蔓顺着窗框往下垂,像绿色的帘子;吊兰抽出细花茎,开着星星点点小白花;仙人掌胖乎乎的,默默立在角落。有次我回东北半个月,回来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仙人掌,原本翠绿的身子变成黄褐色,摸上去干巴巴的,根都烂了。我心里一阵难受,赶紧把它从盆里拔出来,找个小盒子装着,埋在楼下花坛里,好像对不起一个默默陪着我的朋友。那天晚上吃饭都没胃口,总觉得是自己太粗心,才让它渴死了。
去年春天,单位组织春游,我在城郊山坡发现一片野花。它们长得不高,藏在青草里,样子像小铃铛,淡蓝色的花瓣微微卷着,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好像无数小铃铛在轻轻响。我用手机拍了照,回家查资料,才知它叫“勿忘我”。这名字真好听,像句温柔的叮嘱,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从那以后,每逢周末有空,我就开车去那儿坐坐。有时带本书,坐在花丛边慢慢看;有时啥也不带,就单纯看花。那时刻,周围好像都静止了,远处车鸣声、近处虫叫声都听不见,心里特清净,啥烦恼都没了。
入夏后,天渐渐热了,这片“勿忘我”慢慢地谢了。我最后一次去时,山坡上只剩干枯的花茎,在风里摇摇晃晃,像一个个小稻草人。我站在山坡上,看着那些曾经热闹的蓝色消失,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门口的狗牙花,想起大学时那个爱花的李芳,想起窗台上枯死的仙人掌。原来我和花的缘分,早就像条细线,贯穿了我大半生。花开花落,人来人往,都是平常事。可那些与花有关的记忆,却像花瓣上的露珠,就算太阳出来,也总能在心里某个角落,闪着淡淡的光。
前阵子下班回家,路过街角花店。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戴着老花镜,弯腰剪一束红玫瑰。我本不想买花,却不知咋就停下了。她抬头看见我,笑着问:“买花吗?今天的百合刚到,新鲜得很。”我摇摇头,脚却像被钉住,还是走进店里。花店里各种香味混在一起,玫瑰的浓,百合的清,康乃馨的甜,一点不令人烦,反倒让人心里暖暖的。老妇人也不推销,自顾自整理花材,把蔫了的叶子摘掉,把断了的花枝捡出来。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娇嫩的花瓣,动作温柔得像摸小婴儿的脸蛋,突然觉得,能这么温柔对花的人,大抵也会温柔对生活吧。
临走时,我挑了支含苞的百合。老妇人用牛皮纸包好花茎,递给我时叮嘱:“花要常换水,茎要斜着剪,能多开几天。”我点头应着,心里想,这世上爱花的人真多,各有各的爱法。有人爱花的艳丽,有人爱它的清香,有人爱它绽放的热烈,也有人爱它凋零的静美。而我爱的,或许是它不言不语的陪伴,是它不管有没有人看,都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的韧劲,是它让我在匆匆忙忙的生活中,能偶尔停下来喘口气的理由。
回家路上,经过街心公园。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草地上追着玩,他们脚下,是片小野花,白的像星星,黄的像碎金,紫的像葡萄,在微风中轻轻摇。孩子们跑过,花儿被踩倒,过一会儿,又凭着那点劲,慢慢挺直身子。我在远处看了好久,看着看着,觉得手里的百合好像也随着风轻轻点头,像在跟我说啥。
人和花的缘分,大概就是这样。我们在人生路上匆匆走,它们在路边静静开。我们或许注意到它们的美,或许行色匆匆没留意,可它们不管这些,年复一年,到时节就如期而至。在这热闹的都市里,能有段与花为伴的时光,能在看花时想起些人和事,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花开花落自有时,就像人这辈子,有起有伏,有聚有散。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记得偶尔停下脚步,看看这世界绽放的样子,闻闻空气中淡淡的花香,让那些美好的瞬间,留在心里,慢慢酿成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