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丹枫】永远的乡愁:漆材的金来哥(散文)
何为漆材,就是给棺材上涂漆、雕刻、泥捏、彩绘、镶嵌等装饰的过程。
在农村,漆材是一门手艺,品性极好、技艺精湛的漆材匠,备受人们敬重。大我七岁的金来哥,就是这样的一位漆材匠。
金来哥家就在我家东侧,中间只隔一条街道。关于他漆材的事,我虽早有耳闻,只因我常年在外,很少回家,一些细节上的事便知之甚少。总以为作为村支书的他,事务性的工作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工夫漆材?
然而,自我退休这两年多来,随着回家次数的增多,耳闻目睹的事也随之增多,加之和金来哥的多次接触,让我越来越觉得在漆材这件事上,金来哥确实是一位为数不多的佼佼者,他的许多故事,值得为大家传颂。
漆材,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有一定的绘画基础,还要具备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耐心。金来哥从小就喜爱画画,而且是国画,虽没经过专业培训,但自学和长期的实践积累,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绘画本领。他的画,以花草鸟兽和人物居多,有牡丹、松柏、仙鹤、蝙蝠、鹿和神仙仕女之类。他还练毛笔字。因为在人们的意念中,书法和绘画是密不可分的,“书画同源”,如果绘画缺少了书法,即使画得再好,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
在一次和金来哥闲聊时他告诉我,他从二十世纪中期就走上漆材道路,是专门拜了师傅的,跟着师傅漆材。但也不单是漆材,所有油漆活都干。后来,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市场经济占主导地位,农民除了种粮食外,空闲时间太多,就开始谋别的致富之路,有的栽植果树,有的外出打工,有的承包工程,有的开办食堂和商店,还有的来回两地倒卖土特产,而他依然干着油漆活,只是把漆材作为重点。不管哪里有活,师傅就带着他,走南闯北,点灯熬夜地给人漆材。那时他才二十几岁,虽已是成年,和棺材也打了几年交道,但每次跟师傅漆材时,依然有一种惧怕的压力,寸步不离地跟着师傅,即使中途师傅上厕所,他也要借故跟在后面。尤其是给去世的年轻人漆材,就更是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这种心理上的惧怕,有时真是难以形容,但又不能不硬着头皮给自己壮胆,在心里默念着师傅教给他的话。“你就当这去世的人在棺材里睡着了,你为他(她)漆材,就是在为他(她)装修房子,他(她)一定会高兴的。”如此反复默念之后,真的就起了作用,心里不那么紧张,干起活来也格外专注。
除了跟师傅学习实践外,金来哥最大的优点,就是平日里的刻苦练习和认真思考。每次漆完一副材,他都要在家里认真总结一番,师傅这几天提醒了他什么?他哪里还做得不好?如果自己独立漆一副材,能不能拿下来?经过一番总结思考,下一次跟师傅干活时,他就特意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并牢记于心,回家后反复练习。如此这般跟师傅勤学苦练了两年之后,本就绘画功底过硬的金来哥,很快走上了独立漆材的道路。
漆材这种活,在农村并非天天有,尤其是刚出道的金来哥,活并不是很多,即使偶然接到一个活,他都要叫上师傅,和师傅共同完成。同时,他从不放松基本功的练习,一有空闲时间,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会儿画只牡丹、松柏,一会儿又画只仙鹤、蝙蝠,要不就画个手拿仙桃的寿星老人或登云穿雾的仙女;再就是用漆泥捏人,一会捏个金童玉女,一会又捏个仙寿老人。为让自己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他专门找个和棺材头尾类似的木板。在上面又是画,又是捏,又是写。他画的画惟妙惟肖,捏的人活灵活现,写的字苍劲有力。之后,他又铲掉,刷白,重新开始,反复练习,直到累得疲惫不堪,才停下休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五六年的苦练苦学,他的名气渐渐传开,找他漆材的人也开始增多。但他依然每次干活请上师傅,让师傅指点。一来为了感恩,二来也好让自己提高更快,学无止境嘛。那段时间,他的活真是一个接着一个,这家活还没干完,另一家活就在后面紧跟着。忙得他和师傅,常常一干就是一个晚上。就这,收齐工具,顾不得洗把脸,背起工具就向另一家赶。
正是这种技术精湛的漆材手艺和有求必应的积极态度,让金来哥的人缘在四邻八村格外好,加之他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主见,又是一名原则性极强的共产党员,没过多久,他就被群众推荐和上级考察通过,担任了全村的党支部书记。
面对日益繁琐的村委会工作和一个个亟待解决的现实难题,他本想找上级领导推掉,安安心心干自己的漆材营生,可共产党员的职责和义务一再提醒他: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为大家把好舵,服好务。
虽然在此后的近十六年时间里,金来哥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全村的党建工作、乡村治理、经济发展、民生保障和上传下达上,失去了大量的漆材机会,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更没有妨碍他苦练漆材技艺的学习劲头。记得那几年村里修灌溉渠。为了保证进度和质量,他带村干部整天守在干活现场,一干就是连轴转,有时连吃饭都是换着吃,每天回家都很晚,即便这样,他也总要在灯下练两个多小时绘画活书法。还有一次,为了调解两户人家的宅基地,他从早说到晚,嘴皮子都能磨破,还是没有让两家人达成一致意见。回到家里,他在案板上继续捏泥人,捏着捏着,他忽然觉得这人心就像漆泥,得慢慢揉才能匀实。因此,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把两家人叫在一起,苦口婆心地调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用这这泥人打比方,终于使两家让下放下争执,言归于好。
这十六年来,金来哥除了偶尔有空为村里去世的人漆材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绘画、捏人和书法练习。因为他知道,退休后的他,才是他发挥余热的最好时光。
2015年初,60岁的金来哥从村支书的岗位上退了下来,他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与此同时,找他漆材的人也迅速多起来,其范围之大,已不再是周边的四邻八村,而是整个乡镇的东南西北。
金来哥在漆材的行业内,又一次展示着自己的才华。只是这以后,师傅没有跟他,行动不便的老人,把重担放心地交给了他。
也就是在这期间,我工作岗位的变动,调回到距家近一点的西安,回家的次数也就多起来。凡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我几乎都要参加,尤其是丧事,一定做到一个不落。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机会,亲眼看见金来哥是如何将一副刚买回的棺材精雕细描成令无数人啧啧称赞的“天上宫阙”。
一次,本家的一位婆去世,我早回家几天,正好碰上金来哥漆材,便仔细观察了它的全过程。只见他先将买回来的棺材,用刨子去除毛刺、木结,再用砂纸将表面打磨光滑。然后,用木粉和胶水混合均匀,制成腻子,把棺材中的木缝和空洞填补。待腻子干燥后再次打磨平整。
紧接着他开始刷底漆。清漆、土漆都行,金来哥采用的是土漆,也就是生漆,用植物分泌物制成,不含合成化学添加剂,附着力强,不易脱落,且耐磨、耐酸、耐碱,能长期保护棺材,更重要的是能封闭木材毛孔,防止后续上色不均。正如古人所云:“生漆净如油,宝光照人头;摇起虎斑色,提起钓鱼钩;入木三分厚,光泽永长留”。待底漆干燥后,再次打磨,去除漆面的小颗粒或不平整处,让表面更光滑。
接下来就要刷面漆,也是土漆,调成黑色的土漆,均匀地涂刷在棺材表面。干燥后,轻微打磨,去除浮漆。然后,再刷第二遍甚至第三遍面漆,直至漆面饱满、光滑,颜色均匀一致为止。
最后一步就是在漆面上绘制传统图案,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漆材。金来哥先用金粉、银粉勾勒线条,把泥漆搓成条,在棺材首部的空间位置,顺边沿贴成宫阙的屋檐、屋脊、屋柱和门窗。再把事先捏好的仙鹤、蝙蝠和寿仙老人放在宫殿两边。然后用粗细不等的毛笔,蘸上彩色染料,给它们上色。上了色的宫殿不但具有极强的立体感,更让人眼前为之一亮。但这并没有结束,紧接着金来哥又拿出一个小圆镜,端正地镶嵌在棺材首部的顶端,再顺着顶端的边沿,贴出半圆形的穗须。这下,一座雄伟壮观的天上宫阙就呈现在人们面前,形象逼真,金碧辉煌。
以同样的方法和步骤,金来哥又雕琢和描画棺材的尾部。只是相对于棺材的首部,尾部就简单多了。除了在尾部上沿镶嵌一面小圆镜、贴上半圆形的穗须外,中间的空间位置,则画一个大大的圆形牡丹,庄重而又富贵。至于棺材两边的空间,全是金来哥画的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牡丹、鸟雀,色彩艳丽,富贵大方,又不失雅致灵动。
至此,一副集富贵与雅致于一身、融匠心于祝福为一体的棺材就算漆成了。
出殡那天,当人们一看到棺材上那流光溢彩的天上宫阙和做工精细的彩色图案时,不禁暗暗发出赞叹,我更是打心眼里敬佩起金来哥来。是他,让离世的老人,住进这金碧辉煌的“天上宫阙”。是他,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留下这一幅幅寄托哀思和念想的画卷。
如今,金来哥已跨入古稀之年,我也在每次的丧事现场看到他的身影。他依然是那么精神饱满、热情大方、一丝不苟、执着坚守。只是整天忙碌的他,还收了一个年轻徒弟,每一次外出漆材,不再像过去那样,步行或骑车,而是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方便又快捷。
我知道,金来哥的这门手艺,随着车轮的滚滚向前,会在年轻徒弟的手中稳稳地传承下去,并不断焕发出勃勃生机。
二○二五年七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