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稻草的记忆(散文)
每年秋后,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总会堆着几垛稻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温暖。
稻草是我们乡间最不起眼的东西。秋收过后,稻谷入了仓,稻草便被打成捆,堆在田边或是屋后。稻草可喂牲口、垫猪圈、烧火做饭。稻草看似虽不是那么贵重,却断断少不得。
我幼时最喜在稻草堆里打滚。新堆的稻草蓬松柔软,散发着阳光与稻谷混合的香气。我们几个孩童脱了鞋,赤脚爬上草垛,又从顶上滚下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稻草屑钻进衣领,粘在头发上,扎得浑身发痒,却也不以为意。母亲见了,总要骂几句"糟蹋东西",却也不真拦着。她知道,乡下孩子的快乐,原就这般简单。
稻草在农家用处极多。灶间生火,先要引燃一把稻草,再添上柴禾;冬日里猪圈冰冷,便铺上厚厚一层稻草,猪猡们蜷缩其中,倒也暖和;牛棚里的老黄牛,夜间咀嚼的也是干稻草。我家的那头老牛吃稻草时,总是不紧不慢,嘴巴左右磨动,稻草在齿间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常蹲在牛槽边看它吃草,觉得那声音颇有些韵律,竟比学堂里的读书声还要悦耳几分。
稻草还可编成草帘、草绳。村里的王老汉手极巧,能将稻草编成各种物事。他坐在自家门槛上,两腿夹着一束稻草,手指翻飞,不多时便编出一条结实的草绳来。我们这些孩子围着他看,他便故意放慢动作,教我们编织的法子。可惜我们手笨,编出的绳子歪歪扭扭,连捆扎稻草都不中用。王老汉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露出几颗黄牙。
稻草最妙的用处,莫过于铺床了。乡下人穷,买不起城里人用的棉褥子,便在木板床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新铺的稻草床,睡上去沙沙作响,翻身时稻草摩擦的声音,竟有些像春蚕食叶。我幼时的床便是这般,每年秋收后,母亲都会换上新的稻草。我躺在上面,闻着稻草的清香,听着窗外秋虫的鸣叫,很快便能入睡。如今想来,那种安适,是后来睡过的任何高级床垫都比不上的。
稻草也有不讨喜的时候。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使稻草潮湿发霉,生出些灰白的斑点,气味也变得酸涩难闻。这时节的稻草烧起来烟气特别大,灶屋里烟雾弥漫,呛得人眼泪直流。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做饭,我便蹲在灶前帮她添火,常常被熏得满脸漆黑。母亲看我这般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赶忙用袖子替我擦脸,结果越擦越黑。
稻草堆里还藏着许多小生命。蚱蜢、蟋蟀、蜘蛛,都在其中安家。有一年冬天,我在稻草堆里发现一窝小老鼠,粉红色的身子还没长毛,眼睛也闭着,挤在一起蠕动。我本想捉来玩耍,却被祖父制止。他说万物有灵,小老鼠也是性命,不该无故伤害。后来我才明白,乡下人对生命的敬畏,原就渗透在这些细微处。
稻草燃烧后的灰烬,也是宝贝。母亲将灶膛里的稻草灰掏出来,用筛子筛过,细灰用来洗衣服,粗灰则撒在菜地里作肥料。稻草灰洗过的粗布衣服,虽不似城里人用的肥皂那般香气扑鼻,却格外干净清爽。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在田间奔跑,总觉得与土地、与庄稼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村里办红白喜事,稻草又派上大用场。喜宴时,借来的碗筷不够用,便用稻草扎成小圈,套在碗边作记号;丧事时,孝子们跪在稻草编织的垫子上守灵,据说可以防止湿气入体。我十岁那年,祖父去世,我在灵堂前跪了整整三天,膝盖下的稻草垫换了一次又一次。那时的悲痛已记不真切,只记得稻草的气味混合着线香的味道,在记忆中久久不散。
稻草还与乡间的游戏分不开。我们用它扎成草人,插在田里吓唬麻雀;编成草环,戴在头上装将军;搓成草绳,玩跳格子的游戏。有一年冬天,我和几个伙伴用稻草堆了个堡垒,在里面玩打仗的游戏,不知谁丢了个火星,竟把草堡点着了。火势蔓延得极快,险些烧到邻家的柴垛。大人们闻讯赶来,用扫把、水桶扑灭了火,我们几个肇事者自然少不了一顿责打。但奇怪的是,大人们生气归生气,却也没有严禁我们再玩稻草,只是再三叮嘱要小心火烛。
稻草的消亡是静悄悄的。经年累月,它渐渐腐烂,化作泥土。我离乡多年后回去,发现昔日的稻草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些塑料布包裹的饲料。问起来,才知如今种田都用收割机,稻草被打碎直接还田,不再有人费力打捆堆垛了。家家户户烧起了煤气灶,养牲口的也少了,稻草竟成了多余的东西。
只有村头刘奶奶家还保留着稻草铺床的习惯。她说睡不惯席梦思,还是稻草床舒坦。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梳稻草,将一根根稻草理得顺顺的,准备续床。见我来,她眯着昏花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我,便絮絮叨叨说起我小时候在稻草堆里打滚的糗事。我蹲下来帮她梳稻草,发现自己的手早已不像儿时那般灵活,稻草总是从指间溜走。
刘奶奶去年冬天过世了,享年九十二。她的子女收拾遗物时,把那张稻草床拆了,稻草已经发黑,一碰就碎。他们按城里人的规矩,给老人换了崭新的席梦思床,却终究没能留住她。
如今回到乡下,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处小稻草堆,孤零零地立在田边,像是被时代遗忘的弃儿。我站在这些稻草堆前,恍惚间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阳光与稻谷混合的气息,听到了孩童在草垛上嬉戏的笑声,看到了灶间稻草燃烧时跳动的火焰。
稻草的记忆,便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渗入我的血脉,成为生命里最朴素的底色。它不及稻米珍贵,却比稻米更贴近土地;它不如花朵艳丽,却比花朵更懂得季节的轮回。这些卑微的稻草,曾温暖过我的童年,喂养过我的想象,如今又在记忆里生根发芽,长成一片永不枯萎的田野。
稻草终会腐朽,而记忆中的稻草,却永远珍贵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