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外婆火炕暖出来的日子(散文)
火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至今约2000年了。考古发现显示,西汉早中期已有火炕的实物遗存,同时汉代文献中开始出现“炕”字的记载和叙事运用。我想,外婆家的火坑,肯定是从西汉而来的历史传承。
我想说的是,外婆的火炕,曾经暖着我的身和心,也暖出了外婆的温暖日子。
1
在我的老家,火炕是一个家庭必备的,那是来自于家的温暖的具体表现。至今,有的家里依然在使用,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火炕,那是每一个夜晚的温馨,彻头彻尾,独一无二。
火炕,也是一个民族的智慧,在经历过许多年轮的扩散,而改进,而优化,而精致。外婆的火炕还是比较落后,炕沿是一块楸木削扁的六寸宽二寸厚的方木,两头用木头卯着。一坐上去,就像母亲挑水的扁担,晃悠悠的。火炕的上面铺着一张和炕面大小刚好吻合的席子,做席子的芦苇显得有点黄。那是长年累月烧炕时冒起来的淡烟熏黄的,也见证了这间火炕的温暖岁月。
外婆住的房子属于偏房,间架结构小,整间房的火炕就能容纳五个人同眠。平时,就住着外婆两口。外婆显瘦,个头高挑,但那一双小脚依然注定那个时代的民间习俗的坚持,三寸金莲在地上行走着特有的脚步。碎步疾行,用这个词才能显出外婆的精干利落。外婆的头发已经花白,在后脑勺挽着一个发髻,用黑色的帕子挽着。像极了初春某处的雪,一绺一绺的,春风尚未融化掉残雪。六十出头的外婆走路总是带着风,一天到晚,那一双眼睛会笑,从没有见过外婆皱着眉头。或许就是这样,外婆的额头舒展,不像花甲老人。外婆清瘦,脸上的颧骨有点凸起,但不是十分明显。脸面由于在灶房里与烟火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显得不是那么白皙,甚至有点苍染。我想,这一定是岁月拍打在外婆脸上的痕迹。外婆的手指较长,用现在人的话说,那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命里注定,外婆与钢琴无缘,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钢琴的话语。
第一次去外婆家是什么时候,我记不得。但我记得的是我三岁那年的冬天,大雪下了整整三天,地上的积雪达到二十厘米。说大雪封山一点不为过。二十厘米厚的积雪封不了山,那要多厚的雪啊。天地茫茫,因雪而洁白,因雪而冰封。也就是那样的时段,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自己要到十里外的青石沟和父亲一起烧炭。
我家离外婆家不算远,就是五里路,在这样的雪天,母亲背着我走了一个半小时。不是母亲走路慢,是积雪覆盖的路实在太难走了,一不小心就会栽一个跟头。在雪里栽跟头不是小事,轻则划伤胳膊划伤腿,重则会摔得头破血流,谁知道雪底下埋着什么危险,所以一路上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
2
到外婆家后,我就由外婆领着玩去了。崭新的世界,总是有着许多的陌生和好奇。首先是外婆家的房子。正屋在一座高坎上,通往正屋的路是青石板铺的台阶,台阶上有着树木烧尽的灰尘。外婆说,石板上撒上灰尘,小宝就不会滑倒了。我上那青石板的台阶,得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左脚踩上去,左腿用力,右腿一蹬,右腿就上去了。然后,左腿再上一个台阶,用力,右腿一蹬,又上了一级。以此循环了多少次,我不知道,只是知道自己在外婆的夸奖和欢笑中走完了这些台阶。上完台阶,就正对着正屋的大门。大门有两扇,左右敞开着,没有门帘,任由风自由进入。门框很大很高,下面连接着门墩门槛,上面连接着牖,也就是窗户,不能打开。
上了台阶,外婆领着我去看水泉。外婆家的水泉就是一眼山泉,但又和其他的山泉不同,这眼山泉就静静地躺在外婆正屋的一边(正对门的左边)。向左转,走完廊檐,就是左山墙,山墙的旁边就是一眼泉水。泉水清幽,一眼到底。泉底铺着一层细细的沙子。水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游动,黑乎乎的,如一只只小蚂蚁,外婆说那是虾米。长大后,我才知道了,农村人判断山泉水的好坏,就是看泉水里虾米的多少。虾米越多,说明水质越好,反之亦然。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祖先们的这种判断法则,总感觉遗传下来的这种方法是有着一定缘由的,正确的经验。很是认可,或者说默认。虽说这样缺少怀疑精神,但我也不能去怀疑祖先大众的认同吧。都说好奇心害死猫,但我还是做一个好奇宝宝吧。于是我蹲在泉边,一只手扶着泉水边的青石板,低着头看虾米在水里游。
“外婆,虾米不冷吗?”
“小宝,虾米不冷,你看,这水里不是冒气吗?虾米暖和着哩。”也是,这泉水就是怪,大冬天的,那么厚的雪,是谁在哪儿烧着呢?
“外婆,是谁在烧水,他在哪儿生的火,我咋看不见呢?也不见冒烟。”
我的问题逗得外婆如一只护着鸡仔的老母鸡,咯咯地叫个不停。外婆告诉我,山泉水是大地给暖着。我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想,也很正常。的确,好的山泉就是冬暖夏凉。
山泉也是需要呵护的,每年都得淘洗几遍,将泉水里飞进去的树叶啊泥土啊,清理干净。山泉是爱干净的,时刻保持着洁身自好,方可还原那份清冽幽静。
山泉的一生与世无争,就静静地躺在哪儿,水面既不上涨,也不下沉。不会沿着气候的变化而改变,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地陪伴着外婆一家。至今,外婆的后人仍然在饮用着这眼山泉水,保持着山泉的清冽品性,淳朴而纯净,那种冬暖夏凉一直在持续着。泉水里的虾米经历了几十年,还是一只只游弋的小蚂蚁。
有一个非常神奇的想法,算不算着温泉给外婆的火炕加热?我一度认为互相有关系。
3
当我和外婆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看见母亲不在,我瞬间就眼泪哗啦哗啦的。那一天的晚饭我是一边哭一边被外婆喂着吃的,一直吃到黑灯瞎火。
那晚,我是在外婆的怀里挣扎着抱到炕上的,也是在挣扎中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光着身子,屁股下的衬布湿漉漉的。我羞得用被子把脸捂得严严实实,不敢探出来。
我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知道,她说:“小宝,今天乖不乖,如果不乖,我就把你尿床的事告诉别人了。”
我在外婆的威胁下,这一天老实多了。整天老实吃饭,老实玩耍,老实听外婆的话。整个夜晚蜷缩在外婆的怀里,闻着妈妈的味道睡着。偶尔的一个清晨,外婆的火炕就得遭遇一次“雨淋”。在火炕遭遇到雨的时候,外婆会早早地在火炕内点燃早就储存的热量,蒸发掉那一方水汽。
我每晚睡在靠着隔墙的那边,隔墙的那边是主屋,和火炕隔着一扇没有门扇的门。外婆起得很早,总是在起床的那会,用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抱来火盆,点上一堆柴火,屋里就暖烘烘的。外婆在火炕上盘着腿,在火盆上烧水,烤馍,还要煨上茶罐,煮一罐罐罐茶。每天我醒来的时候,外婆的身边总是放着一只碗,碗里装满了罐罐茶泡的烤的黄橙橙的馍馍,我想,我一定是被这香味儿吵醒的。
外婆看见我睁开眼,就会急忙把手伸到火盆前烤,然后用她那热乎乎的手给我穿上衣服,抱着我下炕,上厕所,洗脸。之后,那一碗早就被罐罐茶浸润得滑溜溜、软糯糯、香喷喷的馍馍,顺着我的喉咙钻进胃里,开启新的一天。
吃完早餐,我依偎在外婆身边,看着外婆做针线。那细密的针线缝起一片片布料,那些布料的碎片像乖巧懂事的孩子,在外婆的穿针走线中连缀着。外婆动作娴熟,行云流水,但总是缝几针就在额头前划一下,那针头沿着外婆的额头走过去。我不知道这样做,外婆的额头疼不疼。
太阳出来了,屋檐上有着水滴滴下来,那是屋顶上厚厚的雪,经不住阳光的诱惑化作水,一滴滴地流向土地。大地上的雪在变薄。外婆说,等地上的雪飞了,妈妈就接我来了。于是,我总是在阳光下数着雪的厚度,用手指戳进雪里,丈量雪。可老天总是不疼爱我,在雪还没有飞走的时候再下一场,那原本我的手指可以探到泥土的雪层,又打碎了我的梦。看到这些,外婆总会笑着说:“小宝,雪薄了麦苗会冷的。”从那时,我懂得了雪是麦苗的被子。但我又想不通,我盖的被子怎么和麦苗盖得被子不一样呢?雪只钟情麦苗,对我置之不理,我有点讨厌雪。
太阳从一个山头起来,又从另一个山头下去,每天都在变化着雪的厚度,但唯独不见妈妈的身影。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习惯了外婆的怀抱。外婆除了每天干些家务,还得哄我玩。在外婆的陪伴下,我知道太阳起来的山头是东方,下去的那个山头是西方,我来的方向是北方,回去的方向是南方。在我知道了这些的时候,外婆也收起了针线活,我的身上多了一身新衣服。原来外婆里里外外地忙碌,是为了给我做新衣服。从那以后,每年的冬天,我都想去外婆家,躺在外婆的怀里睡觉,吃外婆的罐罐茶泡馍,穿一身新衣服。
随着自己的不断长大,这样的梦想就越来越少,以至于在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还在遥远的他乡读着之乎者也。在我再次见到外婆的时候,依然在冬天,依然是雪地里,只是见面的方式不同。这次见面,是在新添的坟头点燃三炷香,毕恭毕敬的作揖,点燃几张纸钱,虔诚地叩头。
多年已过,曾经的坟头荒草萋萋,住在泥土里的外婆,你还好吗?
一个人,不必留下什么,不必是什么称得上的财富。外婆只留下了她的温暖,守着火炕度过寒冷,带着火炕的温度,暖着自己的日子,也暖着我的心,我曾抓住外婆的手,很凉。外婆说,心是热的。现在回想,这是外婆热爱生活的一颗火热的心。
原创于2025年5月23日,发表于7月27日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