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是早期打工人(散文)
一
那是1974年冬天的某日,我告诉父亲,要到烟台“出工”。出工,是现代“打工”最早期的说法。不过,时长很短,和现在动辄一年半载没法比。
父亲并不惊讶。我知道父亲曾经到过朝鲜新义州。我说没有父亲走得远。他说,曾经“闯关东”、“闯高丽”(一般不说“闯朝鲜”),那是谋生,没有东家,就像一棵草,落地要生根。我出工,是有组织的,性质不一样。
县物资局局长是我们村的,这次十天到半月的出工的好事就给了他的家乡。当然,人选必须符合要求。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人长得精瘦,看起来很精明,其实,这是表象,我动作迟钝,做事虽快,但粗拉。局里来人显然是“以貌取人”。一共选8个青年,我很荣幸。据说还论人品,自然入选是一件幸事。那时没有彩票,估计和中彩票差不多。
私下议论,据说是到烟台港去装车,是把物资局从东北搞来的木材,拉到荣成。装木头,该不会肩扛吧?我马上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人家要人必须眼快手疾的,最好像孙悟空那样的。
第一次走这么远,但赶不上父亲闯高丽的远。不过,那是我的第一个远方,尽管没有诗,可是一个“肥差”,先挣钱,有没有诗,无关紧要,不能要求兼得。
母亲夜里就发面,放在火炕头,用棉被盖住发酵,第二天天未亮,母亲就烙好了五六张火烧,还炒了一袋炒玉米面,掺了糖精的。尽管我反复说,吃住人家全包,母亲总觉得应该把母爱带在身边才放心。终于脖颈子上挂了一个用毛巾做成的伙食行囊。孟郊的母亲“临行密密缝”,我的母亲沉默寡言,只是用微笑送走了我。
这是儿子第一次改变家庭现状的机会,可谓十年不遇。我还是把出工的好处兴高采烈地描述了一番。每天,队上记10个工分,每天可得一元钱的报酬,且不用交队,其间的伙食住宿,都不用掏钱,掏钱就像掏心,根本掏不起。
想到可能到手的那笔钱,我太兴奋。如果干半个月是15块,我家在队上分配,从来没有收到盈余款,在往来账上都是负数。我想跟母亲说这么多的钱,需要多少鸡蛋,心中算好了,五分钱一个鸡蛋,15块就是300个鸡蛋,不敢说,会把母亲吓坏的。鸡蛋岂不成了射向母亲的子弹?差不多需要一群母鸡小半年才能创造这个价值。
二
开车的是一个姓胡的瘦子,我讨好地叫他“胡叔”,也硬塞了一个火烧在他的驾驶室。真的没有目的,讨好也没有用,驾驶室坐两个人(包括司机胡),没这个心思,仿佛就是一种礼节吧,可能和家庭教育的影响有关,那时我算是懂事了。
我们这些打工人都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斗里席地而坐,每个人都带了小铺盖卷,往屁股下一垫,算是软卧了。车斗里的打工老乡,一路沉默,一路颠簸,时而看看沿途的冬天风景,田野进入荒凉,但我们的心是热的,都早就飞到了烟台港,大船,蓝海,塔吊,一垛垛的木材……头脑里虚构着,突然有点想家了,马上制止,绝对不能让乡愁在路上泛滥起来,生怕同车的老乡说一句“没出息”。曾经的乡愁,都要克制着,不是一个很光彩的情绪。那时理解的乡愁就是想家。
装车的木材分两类,大型圆木,还有就是截得规整的短木,打成了巨大的点心捆。那么多,那么好,我都眼馋了,拉回家盖房子,上好的材料。我想起了邻居六母给儿子盖房子,伐的园边不成器的刺槐,六母的儿子,我叫“福子哥”,他没来,若来了还不羡慕死!现在想,真是不争气,完全是小家子小农意识,多么没格局。就像一个小说里写的,一个农民在地里发现一块铁锈和泥巴裹着的铁块,不知是文物,就想着回家重新上炉打制成一个镢头……见识,可能就是财富,我正缺少这个。
有人被分在叉车组,负责用铁锹起动整理圆木,很像一个指挥,主要是防止圆木堆上有滚落的木头,都是往木头下塞木塞,简直就是看叉车进行技术表演。
我和小民哥负责一叉车一卡车的装载。他大我三四岁,有经验,干什么都上手快。听说他曾经出过工。在他面前我就是“猪队友”,但他乐于教我,我也喜欢跟他学。他看木场外叉车司机有暖壶和瓷缸,有时候下车去喝水,看叉车奔来就赶紧端着一杯热水递给司机。那时我就感觉,打工不仅仅是出苦力干重活,还要学会待人接物,创造融洽的劳动环境。
我们在港上的一个简陋伙房吃饭,没有饭桌饭凳,港口来的穿着正式工服的男人(估计也是装卸工),也都蹲着捧碗吃饭。我们的加入,他们并不感到特别,只是看看我们身上都是乡下人的土气打扮,闷头扒饭。菜是大菜,几乎都是粉条炖白菜,外加一个四两面的馒头。我跟小民哥学了点人情世故,便扒拉一些大菜给他,他一个劲地后退。我说吃不了,也不喜欢大锅菜味。这是个说谎的理由。母亲给的火烧,也掰一半给小民哥。其实,主要是为了夜晚不想家,想家了,还能从小民哥哪得到一点安慰。我们都在港上的一个破房子里睡觉,房子两间,只有门。烟台港的天气,脾气大,动不动就是风夹着雪花吼,啾啾地响,地上打铺的麦草很多,倒也暖和。小民哥喜欢哼歌,跟他学了几句样板戏的唱词,“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一段,唱得最多,但睡不着,这歌词很激昂,不适合作睡眠曲,他便来一段《红灯记》里的“提篮小卖拾煤渣”,也动不动仿词,改为“提棍站车打圆木”。这是我们的劳动动作,人站在车上,一端一个,当叉车把圆木放稳,我们就用棍子将木塞扒拉到圆木之下,以挡住防止滑落。这是我干的最技术的活,身体不受累,且还可以有空闲观海上风景,往来的船,掀起的浪,压低的云,吼叫的风,都觉得自己就像另一块样板戏《海港》里的方海珍。曾经的“文革”,留给我们的遗产,可能就是样板戏了,唱不了几句,但几乎每个名段子,都会唱开头那么两句。
还有,小民哥说,看看人家,那是真的捧着铁饭碗的,我们的碗,没有几天就被收回去了。是啊,我们是出工,是打工,身份卑微,尽管和港口工人一样在一个饭堂吃饭,本质是不一样的。可能是这份美好的心愿,终于促成了小民哥理想的实现,后来他被推荐出去当了“亦工亦农”工人,在石岛造船厂工作。小民哥的理想是否和这次打工得以实现有关,不知。但他在村里的表现,让很多人认可。机会是给有想法的人,给表现好的人。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们这一代人,不是想出门打工就可以如愿的,现在想来,时代给人的机会真的不少,只要走出去,就有装着米饭的碗,起码,勤劳是饿不死人的。
三
这次打工,在我的记忆里,是最刻骨的。我甚至给自己下了一个评语——一个最不能让人放心的人。
本来,叉车将圆木放到车斗,就要马上将木塞扒拉到圆木下,那次,我却失手了,叉车退后,圆木却从车上滚落,我也随之落地。好在我后于圆木落地,躲过一劫。
物资局的王经理和小民哥把我送进一家医院,拍片,未见骨折,万幸!继续吊针消炎,涂药膏消肿,半天加一个夜晚,小民哥陪着。说起这段,小民哥编了一句诗——亲不亲北街人。出门要互相照料,有个依靠。感谢小民哥,不嫌弃我碍手碍脚的,任何时候,善意和温暖都是最大的力量。
在医院,还原那段危险情境,小民哥问我为什么出这么大的乱子。
也许,圆木的滚动惯性裹挟了我;或者,我想去抓住那根圆木,不要说是否合乎逻辑,判断在瞬间,无暇思考逻辑;亦或,一足不稳……意外发生了,这些都毫无意义。总要寻找原因。多年后,都不重要了,只记得那是一次危险。危险成了这次打工的情节高潮。每一个打工人都有一段临危的故事吧?我曾这样想。没有亲身的体会,真的难以体验到打工一族的苦衷啊!就像不挨饿,怎知一粒米的珍贵;不经风寒,怎知一缕棉的暖。
出院后,安排我干了另一份轻快的活。我负责捡拾掉落在木场地面的树皮,清扫木场。小民哥还是叮嘱我注意来来往往的机车。我心中感觉对不起人家的那个工钱,这份工作,仅次于王经理在港上溜达,小民哥戏称我升了,成“二当家”了。
干了14天,工钱按时结算。14块!一张10块的票子,我母亲是曾未见过这样面值的大票的,我也不舍得,但心中受之有愧,我找到王经理说,零头不要了。王经理说,你总算给我留足了面子。我懂得,如果出现安全问题,他都无法承担。
后来我知道,半天一晚的住院费用就20几块钱。那时,并无工伤意识和说法,心中总觉得对不住这笔沉甸甸的钱。如今,还是社会进步了,人的劳动多了一份保障。
曾经的打工,是在体制内的框架下,物资局要给村子一笔钱,我们拿小头。有钱拿,就是实惠。我们还是很幸运的。如今,打工,劳动者的权益完全得到保障,挣钱靠本事,也靠制度和法律保护。打工成了农民支撑理想的选择,劳动价值也得到保障。我曾听打工的人说,一个好的时代,好的城市,其标准就是有钱挣的机会。这个标准很客观,也深刻。
缘分这东西很奇怪,所以人们常用“冥冥之中”来形容。回家还是乘着胡叔的解放牌大卡车,我坐进了驾驶室,有了高级待遇。我们是陆续分批回家的,都坐卡车驾驶室,不过,我还是遇到了胡叔。不能不对视一笑,笑缘分是如此的难分难解。
之后,我做过很多工作,直到1978年考学,毕业在乡镇干教师,1984年进县城一中。我接手一个新班级,那天突然出现了胡叔的影子,他听说我在一中,便领着他的女儿来,已经和学校请示,让我当他女儿的班主任。何德何能?我被胡叔看中,应该归为缘分。他居然没有忘记我塞给他的那张火烧。他说我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受之有愧。感谢胡叔没有所谓的“阶层”观念,接纳了我这个打工人。
每进教室,看到胡叔的女儿,我马上想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给孩子们打工的人。胡叔、小民哥、王经理,这些人物就出现在眼前,好好对待教师这份工作。一次失误,差点致残,或是送了性命。如果孩子在我手里,我有责任好好负责她的人生。细节,教训了我,所以我特别注意自己的细节,生怕一句话像滚落的圆木,会打坏一个学生的人生情感世界。一个火烧的故事,还被胡叔的女儿提起,我们都大笑。
有时候,陌生人碰面,问做什么工作,多是给出“打工的”几个字。是啊,谁都是打工的人,这是对劳动的认同和自嘲,也是生活的真实。当把自己定位为“打工人”,就格外重视那个饭碗,虔敬之心,就不会改变。
在生活面前,谁都是打工人。打工,一个内涵丰富的词,生活的意义相当沉重啊!
打工人,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时代给工人阶级不断注入新生的力量,这种力量,推动着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事业的迅猛发展,“打工”已经成为一个有着创造力的精神符号。
当兵,考学,曾是时代给农村孩子的出路。如今,又加上——出工,打工,转为正式工。时代给我们选择的出路更多了。多少打工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成为创业人。曾经的出工、打工,不可能改变身份啊。今天的时代,是会很好地塑造一个人啊。和一位小老板说起他的创业经历,他感慨地说,他是一个只能当柴火烧火的树根,是时代把他雕刻成了根雕艺术品。他面对根雕茶几常常发出感慨。
那天,我突然想去打工一天,体会回到原点的打工生活。
2025年7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