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骂 蝉(随笔)
那天下午,我终于出院回来了,窗外,太阳暖暖的。
说起来真的很憋屈的,自记事以来,我应该是第一回正正规规地住了个院,一住就是一个礼拜。我自认为,向来自己身体还是很不错的,几次组织体检都没什么毛病,各项指标标准得不得了。可是,那天醒来时,我望着四壁白蒙蒙的房间,嗅着扑鼻而来的药味,看着前来查房的一群“白大褂”,我回过头来问老伴,我是不是住院了?老伴满脸憔悴地点了点头。
原来,就在上礼拜五,我被蝉们送进了医院,并且是怎么去都不明白、懵里蒙懂的那种,直到第二天醒来……
我家住在县政府所在地附近的一栋民居里,整个小区有四栋房,每栋两个单元,我们是住在第二栋。小区美化很不错的,隔着一排临街民房就是大街,街道两边是两排高大的风景树,郁郁葱葱的,小区里也间或有几株风景树。对着我的窗外,是一棵大槐树。每到夏天,各种鸟儿、蝉儿都会在树上不停地叫,鸟儿还好,她们叫的婉啭悠扬、美妙动听,另外,她们胆儿小,你实在是不想听了,对着窗外的树上一吼,就一个个扑棱棱地飞走了。最让人烦的就是那蝉的叫,它们叫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并且叫起来声音尖锐烦燥,一点也不悠扬,并且它们胆子特别大,不仅难赶走,那怕你嗓门吼哑了,它们停了一小会儿,又“叽叽叽”地叫了起来,还此伏彼起的。小区离大街近,大白天时车水马龙的,多少有点噪音,所以对蝉鸣声有所稀释,最难熬的是傍晚和深夜,特别是深夜,本来就闷热得睡不着觉,几乎叫人心烦意乱,而那时蝉们的鸣叫就更加入耳了。像这样的夜里,你若还开窗去吼,那邻居被吵醒后起来不是骂蝉,而是骂那个吼的人“神经病”。我是被邻居骂过“神经病”的,但是第二天出门时大家碰面,他们总会对我腼腆地表示歉意说,“啸老师,昨晚不知是您在吼蝉,如果知道是您,我们就不会骂了。这蝉也是的,好烦哈。”我也是红着老脸说,“没事没事”,就匆匆而过。因为我觉得,不知邻居们烦的是夜吼的我还是那些夜叫的蝉,或者说,对于他们,我和蝉都是一样的烦人。
烦就烦吧,只要你们再叫,我一样就会吼。
一天夜里,天闷得慌,我赶完当天的稿子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于是匆匆爬上了床,刚睡得迷迷糊糊时,又被热醒了。反正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走到客厅,点上一支“真龙”,抽了起来。抽着烟,来到窗户前,隔着窗玻璃往外看。突然,“扑!”的一声,一个东西扑到我的窗玻璃上,“叽叽叽”地叫着,我吓了一跳,是一只好大的蝉!它鼓起大大的双眼,扑腾着翅膀,一阵阵地往我窗玻璃上撞,同时还在四处侦察,看有没有地方可以钻进来。就这样,它在窗外扑,我在窗内拍打着玻璃,双方僵持着……
小时候听到老人们给我们讲故事,说什么东西大了老了时间久了都会成精的,我正在想,这只蝉那么大个子,估计也是成精了吧?
“啸竹先生,您好,开开门嘛。”果然,它说话了,我浑身忽然生起一层鸡皮疙瘩。
真成精了!
“你想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那么夜了撞人家屋里影响人家休息是很不礼貌的?”我颤颤地回着。
“我嗓音很优美,你让我进来,我为你唱一支歌。”
“不要!”
“我舞姿很美妙,可以为你跳一支舞。”那蝉的大眼睛忽然放起光来。
“不需要!”我声音开始大了一些。
“你有什么心事,让我进来,我可以为你排解的,我很懂心理学的。”不得不说,那只蝉很有耐心,如果不是一直以来深受其扰而生反感,估计我都会动心了。
“滚!”我扎实地拍了两下窗玻璃,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我真的动怒了。
“叽叽叽!叽!”窗外,那蝉的那一对大眼忽然发出一阵红光,“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个糟老头子,你当真认为本座好说话了是吗?”它也生气了。
“那你想怎样,你一样不是好东西,你全家都不是好东西!”我彻底被它激怒了,好像有点丧失了理智,“你们一群害虫,不仅吸去了树汁,破坏了树的成长,还整天整夜地鬼叫得让人心烦,隔壁的大娘就是你们叫得高血压发着的!好多居民人家白天上班生活,累死累活的,回来想睡个安稳觉都要被你们吵醒,好多人在单位被老板骂,晚上回来被老婆骂,夜里睡了还要被你们吵,你给我说说,你们哪里像个好东西?你说啊啊啊!……”
“停!停停!你能不能开开你家那个烂窗子,先让本座进来,再来一杯饮料,我们好好吵,哦,不,是好好讲讲道理。”它打断了我的怒火。
“你个死蝉,你滚吧!”我大怒。
“注意风度!行行行,不让进也行,今天本座心情好,本座就免费好好帮你上一课。你骂我们不是好东西,说我们吸取植物汁液,说我们吵人家休息,本座倒是问你,你们人呐,稍受点委屈就抱怨,看到一点不平就牢骚,受到一点不公就躲平摆烂,哪像我们,在黑暗潮湿的土层下,不断地自我改进自我蜕变,时间长达十多年,蜕变阵疼多则要经历五次以上,为的就是破土而出的一个礼拜时间的自由歌唱,我们是在歌唱大自然的美好,歌唱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的是给炎炎的夏日带来生机,给四季变换奏响激进的凯歌,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多则几十天的时间,但我们从不躺平摆烂,从不自怨自艾,即使明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仍然很乐观。你说我们是害虫吧,本座承认,为了生存,我们是吸取了植物汁液,但也只能说是溺水三千。可是你们呢,捕捉我们做药材做美味,我们说话了吗?我们叫冤喊屈了吗?……”
看着窗外那只大蝉嘴皮不停地噏动,我忽然一阵眩晕,最后仿佛只听到一句:“……不讲讲,你还真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晕了过去。
……
“陪我到树下走走吧。”我对老伴说。
当我们来到窗前的那棵槐树下时,静悄悄的,我仿佛感觉到少了点什么,同时失去了点什么。突然,我发现树下草丛中,尽是一地的蝉儿壳,仰望着蓝蓝的天,我露出一阵落寞的笑。
掏出手巾,我俯下身子,一个一个地拾了起来,包在巾帕中,然后默默地把她们埋在树底下。
2025年7月27日于花垣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