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庄的北面，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田地，田地东头连着荒草坡，一道山梁横空而出，壁垒似的拦在草坡前。这是故乡典型的地貌特征。这里虽在村庄之外，却有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村庄，这并不仅仅是村人与田地的关联——紧挨村子的荒坡叫蜂巢湾，地势稍高，里面柏林森然，里面长眠着村庄一个又一个故去的人；一旁的那块荒坡中间，有一口泉，叫“冰豆泉”。人们把有泉的那个地方叫“冰豆哈”。不知是荒坡因泉得名，还是泉因荒坡得名，反正打我记事起，村里人就这么叫它。
　　 冰豆泉只有筛子那么大，像农村人做饭的敞口锅嵌在坡上。泉属天然而生，泉底是沙土，泉壁周围也是沙土，总体看就像个沙土坑；四周被萋萋野草簇拥，与草坡浑然一体，就像绿绒大衣上的一枚隐形珍珠钮扣，不走到跟前，很难发现它的存在。泉水长年清澈，我从没见过它混浊的时候。虽然村里不缺水，但到了热天，人们喜欢去提冰豆泉的水解渴，原因是冰豆泉的水比井水更清凉甘甜，还能解暑。
　　 小时候，我和村里小伙伴是冰豆泉的常客。早春季节，故乡大地裹在荒凉萧条的被窝还没有醒来，冰豆泉旁的枯草中，一枚“看灯花”探出头来，在刚刚融化了薄冰的水面照镜子，像给冰豆泉插了一枚金簪。“快看！妈妈，有一朵花开了！”小女孩惊喜地叫起来。妈妈说那是“看灯花”，有一朵就会找到第二朵。小女孩拨开旁边的枯叶杂草，果然有一簇刚刚破土的看灯花芽孢。妈妈说别动它，过几天就会长高开花的。那朵早开的花，向小女孩眨巴着眼睛，她不禁摘了下来，戴在头上。她在地里疯跑，头上的看灯花在风中扑闪扑闪地晃动，给村野带来春天的味道。
　　 妈妈在挖地，看一眼小女孩，精气神就足了。口渴了，妈妈放下手中的镢头，去坡上喝水。她蹲在泉边，双手合并成“舀勺”，小心翼翼地掬一掬泉水送到嘴边，喝得那样香甜。小女孩问妈妈，水冰凉吗？妈妈回答，冰豆泉的水冬暖夏凉，春天喝刚刚好。村里人都是这样，地里干活累了，就喝一口泉水，解渴又解乏。
　　 当冰豆泉边的最后一朵看灯花花落成泥的时候，周围的小草就悄悄钻出地面，在泉水的滋润下一天比一天稠密，像点燃的火苗肆意蔓延，不经意间，草坡绿意盎然。夏日的冰豆泉水映着蓝天白云，水底游动着小极的白色虾米。在我们大西北，水里的虾米是稀罕之物，那是我人生最初认识的虾类，村里人都叫它“哈米”。那些摆动着发丝般胡须的小小虾，总能打开我的奇思妙想：小虾米们来自哪里？它们在水里吃什么？晚上睡在哪儿？大人们说，有虾米的泉水才是最好的。
　　 冰豆泉的水的确最好，我喝过任何地方的山泉水都不及它清甜。我和小伙伴常去草坡割猪草，冰豆泉边的野草葳蕤丰茂，“荷包叶”像一把把小伞挨挨挤挤，我们摘下它来折叠扇子玩。选一片碗口大的荷包叶，顺边沿打褶过去，撮合一起捏紧，叶柄处就自然而然留一个口，成了“小茶壶”的样子。我们用“小茶壶”舀水，对着“壶嘴”来一口，一股凉飕飕甜丝丝的液体滑进肚里，口舌回甘，身体舒畅。喝完，再来一壶。没有零食没有饮料的年月，泉水也能抚慰我们肚子里的馋虫。我们玩够了回家而去。地上躺满了七零八碎的荷包叶，与泉水一同沐浴在晚阳下。
　　 冰豆泉有一个神奇功能，当时无人解释得清楚——村里的老人如果久病不愈，嘴里嚷嚷要喝冰豆泉水时，说明他将要踏上归西之路。我家邻居大爷，躺在炕上昏睡好几天，醒来后来一个劲地念叨内里热得难受，想喝冰豆泉的水，家人就取泉水给他喝，喝完后果真会舒服一点。两三天后，他就驾鹤西去了。村庄不大，一家有事，家家知晓。若是谁家老人病重，就有村人打听有没有想喝冰豆泉的水，如果听说想喝，唉，这可糟啦！老人家时日不多了；如果没有，唉，看来没啥大事，缓几天兴许就好了。在村人看来，冰豆泉仿佛掌握着生杀大权。为此，冰豆泉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村人觉着冰豆泉就是神泉，对此心生敬畏。
　　 随着时代发展，村人似乎才渐渐解开了谜团。不是冰豆泉神秘，而是泉水甚凉，病人五脏六肺能量减弱，体内热症需要平衡温度，那时没有冰箱，没有制冷设备，唯冰豆泉水可缓解也。
　　 村庄的人活着时，用冰豆泉水解渴；百年时，以冰豆泉水送行，“迁徙”到村庄外的蜂巢湾长眠。蜂巢湾的坟头越来越多，村里的长辈渐渐稀少，冰豆泉也跟着起了变化。当父辈们渐行渐远，冰豆泉被村人冷落，显得孤独而寂寞。当纯净水、矿泉水、冰镇冷饮占据人心的时，冰豆泉的使命已然完成。
　　 不知什么时候，冰豆泉悄然消失了。起初，还留有干涸的痕迹，后来沙土坑里长满了野草，再后来，与草坡融为一体，就像从来没有这口泉一样。
　　 冰豆泉彻底消失了，和那些躺在蜂巢湾地底下的故人一样，后来的人没人知晓它来过这个世界，更不知晓它的故事。然而，他们在这个世界真真切切存在过，虽然生的卑微，却也没有辜负生命——山坡上的青青小草，蜂巢湾的柏林可以为他们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