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妈妈的火锅店(散文)
贵阳的合群路往下走,过了石板铺的巷口,有栋两层小楼,墙皮被熏得发黑,挂着块木牌子,上面是老三用红漆写的“张嬢嬢火锅”。牌子旁边钉着串干辣椒,风一吹哗啦响,像谁在摇拨浪鼓。我妈张桂芬,在这儿守了三十年。
一、酸汤
天刚蒙蒙亮,巷口的梧桐树还挂着露水,我妈就踩着木楼梯下楼了。她总穿件靛蓝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系着块洗得发白的围裙,围裙兜里永远别着块抹布。煤炉“呼嗒呼嗒”喘着气,她往大铁锅里倒酸汤,咕嘟咕嘟一冒热气,整条巷子就醒了——隔壁修鞋的王大爷准会拉开窗户喊:“桂芬,今天酸汤熬得够劲啊!”
这酸汤是家底。每年霜降,我妈要挑三十斤本地小番茄,得是那种红透了还带点软的,说这样发酵出来才够酸。她蹲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个个洗得发亮,搁在土陶缸里,撒上凯里来的糟辣椒,那辣椒得是太阳晒过三天的,再倒两瓢井水,封上盖子搁窗台。阳光晒三个月,掀开盖子时,酸香能钻到对门裁缝铺。王裁缝总举着针线喊:“你家酸汤一冒泡,我这尺子都拿不稳,光想着中午来蹭口汤!”
煮酸汤鱼得用现杀的江团,鱼鳃要红得发亮,在清水里养半天,等它吐净沙子,才捞出来片成薄片,码在竹筛子里。店里的小火炉是黑铸铁的,巴掌大,底下垫着耐火砖。客人来了,我妈就把炉子往桌上一搁,添块蜂窝煤,火苗“噌”地窜起来,舔着砂锅底。酸汤烧开了,先下鱼头熬三分钟,再涮鱼片,鱼片在汤里打个滚就熟,沾点糊辣椒蘸水,酸得人眯眼,辣得人张嘴,额头立马冒细汗。
除了酸汤鱼,小锅里的花样多着呢。带皮黄牛肉切得薄,在清汤里涮十秒,裹着折耳根蘸水吃,肉香混着草腥味,是山里的味道;豆腐圆子得用酸汤煮,外面起皱,里面嫩得流心;还有糟辣排骨、豆豉腊肉、清炖腊蹄,每个小砂锅都冒着自己的热气,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客人多是熟脸。王大爷每天中午来,总点个酸汤素锅,就着二两包谷酒,边喝边跟我妈唠:“你这酸汤比去年更够劲,是不是加了啥秘方?”我妈笑着添汤:“哪有啥秘方,就是番茄晒得足。”放学的学生挤在角落,凑钱点个小锅,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抢着吃,辣得直吐舌头,还不忘把汤泡饭。有回省里来的干部,穿着西装坐小马扎上,吃得满头大汗,扯着领带说:“在大酒店没这味儿,少了点烟火气。”
二、苦与甜
我爸走得早,那年老五才刚会爬。日子一下子就塌了半边,我妈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她背着老五在店里忙,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把后背的衣服洇出一大片,老五的口水还时不时滴在她脖子上。有次端锅时没站稳,烫了手,她咬着牙没吭声,偷偷在冷水里泡了泡,继续给客人添汤。
店里一开始只有三张桌子,客人多的时候得排队,可没人催,都知道她不容易。大家就蹲在门口抽着烟聊天,眼睛时不时瞟向店里,看我妈在灶台和桌子间来回跑,停不下来。有回下雨,客人撑着伞在门口等,我妈喊他们进屋里避雨,说:“不急,锅里的汤还得再熬会儿才香。”
每天收摊都半夜了。我妈坐在小板凳上,把当天的零钱一张张理好,毛票和硬币分开,用皮筋仔细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她手上,手指关节又红又肿——常年泡在水里洗菜洗碗落下的毛病。隔壁开杂货铺的李婶总端着热水过来:“大姐,你这手得泡点草药,别硬扛。”我妈搓着手笑:“没事,等娃们都考上大学,我就歇着养手。”
那些年家里紧得很。我妈为了省钱,舍不得买煤,一到周末就带我们去后山捡柴。我们几个跟在她身后,漫山遍野找枯枝败叶,捆成一摞轮流扛回家。冬天冷得厉害,她就把捡来的炭渣敲碎,掺点黄土做成煤饼,搁太阳底下晒干了用。做酸汤时也舍不得多放油,就多放些木姜子,那股独特的清香,照样能让酸汤有滋有味。
有回老三突然发高烧,迷迷糊糊说要吃腊肉。我妈背起他就往医院跑,一口气跑了三站路。看完病路过肉铺,她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犹豫半天,咬咬牙买了块腊肉。回家偷偷给老三煮了碗腊肉汤,自己啃了个冷红薯。我们趴在门缝里看,谁都没敢出声——那时候腊肉可是过年才能见着的稀罕物。
但不管日子多难,我妈坚决不让我们辍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给我们煮红薯稀饭,还在饭盒里塞个煮鸡蛋,那是给上早自习的老大老二留的。开学前她把攒了半年的钱倒在桌上,数了又数,要是不够就去跟李婶借:“娃们读书是正经事,再难也不能耽误。”有次学校要交校服费,她连夜洗了三十斤辣椒,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市场卖,才凑够了钱。
街坊都知道我妈张嬢嬢的规矩:学生娃来吃火锅,她总会多加半勺肉;老人来吃,汤里就多搁点豆腐;谁没带够钱也不要紧,她挥挥手:“下次补上就行,饿肚子可不行。”有年冬天特别冷,一个流浪汉蹲在店门口冻得发抖。我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酸汤给他,还加了两块排骨。后来那流浪汉常来帮忙劈柴,不要钱,就说:“张嬢嬢,我想蹭碗汤喝。”
三、食材香
我妈做火锅,讲究“靠山吃山”,食材得是本地的才够味。
春天漫山遍野是折耳根,我妈带着妹妹们去田埂边采。折耳根的叶子绿油油的,根茎白白嫩嫩,我们专挑嫩的掐,一边采一边瞎闹,她就站在边上喊:“小心点,别踩了人家菜苗!”采回来的折耳根,用井水淘三遍,拌上糊辣椒,酸辣爽口,是最好的开胃菜。有客人来就端一小碟,说:“尝尝山里的味道。”
夏天木姜子熟了,她带我们去山里摘,小小的绿果子挂满枝头,装进口袋里,香气能飘一路。回到家她把木姜子泡在酸汤里,那股香味一出来,我们几个就围着灶台转,直咽口水。她说:“木姜子得趁新鲜泡,过了这季,酸汤就少了点灵气。”
她做酸汤鱼,非得用清水江的鱼。每周三,穿蓑衣的陈老汉划着木船来送鱼,船一靠岸就喊:“桂芬,今天的鱼可肥!”我妈笑着迎上去,称完总多给两毛钱:“大叔,买包烟抽。”鱼收拾干净下锅,煮得白白的,撒把葱花,酸中带鲜,鲜里透辣,那味道,就是大山里才有的滋味。有回一个在外打工的老乡来吃,眼泪汪汪地说:“就这口鱼,想了整整一年。”
客人多的时候,街坊们都来搭把手。王大爷力气大,帮着劈柴;李婶心细,来帮忙洗碗;就连放学的孩子们,都知道先到店里端盘子。有回下大雨,屋顶漏雨了,客人和我们一起搬桌子,男人们爬上屋顶盖塑料布,女人们拿盆接水。外面雨哗哗下,店里酸汤香混着笑声,热热闹闹的,心里特别暖。
店里还常飘着歌声。有些客人自带米酒,喝高兴了就唱苗家山歌:“高山流水长又长,好妹生在清水江”,我妈在灶台边跟着哼。还有个弹吉他的年轻人,常来吃酸汤鱼,边吃边弹唱外面的流行歌。我妈听不懂歌词,却爱听那调子:“这声儿,跟山里的画眉鸟叫似的,真好听。”
四、牵挂
大哥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去了北京。临走那天,我妈背着大包小包送他到火车站,包里塞着亲手做的鞋垫、腌好的咸菜,还有一坛酸汤。她把酸汤坛往大哥手里塞:“到了学校,想家了就煮点鱼,这酸汤的味道和家里的一样。”火车开动时,大哥从车窗里探出头,我妈站在月台上,手在围裙上擦来擦去,直到火车看不见了,才抹了把脸转身往回走。
后来弟弟妹妹们陆续考上大学,去了上海、广州、成都。每次有人离家,我妈都要熬夜做一罐糟辣椒,装在玻璃罐里,让他们带走。她总说:“外面的辣椒不香,还是自己做的吃着踏实,想家了就拌点饭。”有回小妹在电话里哭,说想喝酸汤,我妈第二天就找了个泡沫箱,塞了坛酸汤寄过去,怕坏了还冰了两瓶冻水。
电话里,我妈从来都不提店里的辛苦。每次开口都是:“饭吃了吗?”“冷不冷?”“店里挺好的,你们不用惦记。”可我们都知道,她一个人守着火锅店,每天起早贪黑有多累。有次我偷偷回贵阳,看到她正搬着一大桶酸汤,腰弯得像个虾米,心里直发酸。
我们都劝她别开店了,说我们能挣钱养她。可她总说:“这锅火要是灭了,街坊们去哪儿吃酸汤啊?王大爷还等着每天来喝两口呢。”她还是每天早早起床,把砂锅擦得锃亮,酸汤熬得咕嘟响。只是她的背越来越驼了,头发白了大半,算账时得戴上老花镜,看半天才能分清五毛和一块。有回她在灶台前突然晕了,我们赶紧送医院,医生说是累的,让她多休息。可她醒来就笑:“老了,不中用了,睡一觉就好。”
那些年,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桌子从三张添到了八张,小马扎换成了木凳子,煤炉改成了燃气灶。但酸汤的味道始终没变。有些在外地工作的客人,一回贵阳就拖着行李箱直奔店里,一进门就喊:“张嬢嬢,可算回来了,就等这口酸汤呢!”我妈就高兴地迎上去:“快坐,给你多加点酸汤,管够!”
五、酸汤香
直到去年,最小的妹妹也成了家。八个儿女凑在一块儿,硬把她的锅收了。“妈,该我们养您了。”大哥握着她的手说。她看着空荡荡的灶台,眼圈红了,摸了摸黑黢黢的铁锅,像摸着老伙计的头:“这锅陪了我三十年,比你们谁都亲。”
现在的我妈,成了最忙的“闲人”。春天去成都,二哥家的阳台种满了三角梅,她坐在藤椅上,看二哥做酸汤鱼,总说:“辣椒不够劲,得用咱贵州的糟辣椒。”夏天去上海,小妹带她去外滩,她看着黄浦江的船,说:“没清水江的鱼多,那江里的鱼才叫鲜。”
但她走到哪儿,都带着那股烟火气。在广州,她教弟媳做酸汤肥牛,说:“得用番茄发酵三个月,急不得,慢工出细活。”在西安,她给孙子们做折耳根拌凉菜,孩子们辣得直摆手,她却笑得开心:“多吃点,败火,你们妈小时候吃这个长大的。”每个儿女家的厨房,都有她腌的糟辣椒,坛口封着红布,那是她从老家带来的规矩。
今年春节,我们八个儿女带着各自的小家,回了贵阳。合群路的老房子还在,改成了民宿,老板听说了我妈的故事,特意留了间房,摆着原来的小火炉。大年初一,我们围着炉子煮酸汤鱼,我妈坐在中间,看着孙子孙女们抢着吃鱼,又哼起了那首苗家山歌,调子不如当年清亮,却像炉火一样,暖烘烘的。
窗外的梧桐树叶落了又长,巷口的石板路被磨得发亮。我妈总说:“一锅酸汤煮着,日子就有盼头。”如今她的盼头都成了真,儿女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在全国各地,却总被那锅酸汤的香味,牵回同一个地方。
前阵子,大哥带她去了趟北京的贵州菜馆。厨师特意给她做了酸汤鱼,她尝了一口,说:“汤里少了点木姜子香。”厨师愣了:“张阿姨,您真懂行。”她笑了:“不是懂行,是吃了一辈子,记在心里了。”
现在,她的手机里存着八个儿女的地址,轮换着住,却总惦记着合群路的老巷子。有回视频,她指着屏幕说:“你看,王大爷还在门口晒太阳呢。”我们知道,她惦记的不是巷子,是那些年围着火锅的热乎劲儿,是锅沿上熬出来的日子,是酸汤里煮着的牵挂。
上个月,我带她回了趟贵阳。老店里的酸汤味还在,街坊们见了她,都围上来拉着手唠嗑,说:“张嬢嬢,啥时候再煮回酸汤?”她笑着说:“等娃们都回来,就煮。”夕阳照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和当年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慢慢重合在一起。
原来,有些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有些牵挂,永远煮在那锅酸汤里,热热闹闹,暖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