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一朵开在严寒里的杜鹃花(散文)
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草原英雄小姐妹》(又称龙梅玉荣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玉荣阿姨讲述的,但此玉荣非彼玉荣,是我在草原幼儿园的阿姨。
草原上涌现出的杰出女性不少,抚养上海孤儿的都贵玛,保护集体财产的龙梅玉荣,抢救羊群牺牲的张勇……她们的事迹无数人在传颂。我的玉荣阿姨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性,像草原上一朵开在严寒里的杜鹃花儿,虽然生命短暂,却把芳香留在人间,成为我童年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人,也是深锁在我心中,一经思念的钥匙转动,玉荣阿姨的形象就呼之而出。
姥姥去世后,我回到父母身边,来到草原上的试验站生活。刚回家那段时间,我是抗拒的,“俺要回家”,这是我每天重复最多的话。我想姥姥,想姥姥的那个家,经常在梦中哭醒,梦见温馨的姥姥,梦见她给我讲故事,等醒来发现只是南柯一梦,我又开始大哭。姥姥走了,我的世界再无那抹温柔的疼爱,失去姥姥让我痛彻心扉,甚至影响我一生。
所有的人,都迟早要离开,我也略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但我固执,希望姥姥永远活着。
刚开始,我一哭,父母就急忙赶过来安慰我,后来父亲也有些不耐烦说落我:“简直成了夜哭郎,这样下去可不行,搅得四邻不安。”我接着上火,感冒咳嗽,父母请假轮番在家照顾我,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待我咳嗽见好,他们一商量,送我和弟弟一起去试验站办的幼儿园。我知道,父母也是狠狠心。
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大平房,还有一个大院落,母亲拉着我进门,看到一个女人忙碌的身影,母亲喊了一声:“玉荣,我把梅梅送来了。”女人赶忙迎过来,一个年轻的陌生的蒙古族女人,大约不超过三十岁,但在我的记忆中,初见是个“干瘪的小老太”,相貌与年龄严重不符,粗糙的高原红皮肤,身材单薄,一笑满脸核桃纹,她把我拉过去,哇,手还这么粗糙,我断定我不喜欢她。“放心吧!”她拍拍我妈妈,我妈妈转身离开了。
她回身把我抱到炕上,握住我的手:“孩子太多,我忙不过来,你要听话。”我立刻把手抽回来,背到身后,抗拒的眼神望着她,“哈,还挺倔。”她转身走了,不再理我,我坐到炕上的角落里,一声不吭。我们这个幼儿园二十来个孩子,从两三岁到七八岁,主要由玉荣阿姨一个人照顾,的确很辛苦,有个年老的女人帮她料理生活,中午做饭,收拾桌椅,然后就不见影了,是临时帮手。
玉荣阿姨忙碌一阵子,有时候大呼小叫地喝斥淘小子们,回头看我还在炕上角落里坐着,问我:“不上厕所?当心尿裤子。”我讨厌来这个地方,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干脆就坐着不动,后来真感觉尿急,固执地不动,再后来就坚持不住了,尿液穿透裤子流到炕席上,一个淘小子发现,边笑边喊“尿炕了,真丢人”。我又羞又气,哇哇大哭起来。
玉荣阿姨闻声赶过来,吼道“滚去院里玩儿!”把淘小子们赶出去,找出一条裤子,喊我过去,我只好乖乖地起来,她给我换上裤子,说:“好好听我话,不然向你妈妈告状,我不要你,看你咋办。”又劝说我,“姥姥不在了,那个家你也回不去了,有爸妈照顾多幸福,你太不懂事了。”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老老实实地任她摆布,她又忙着给我洗裤子,晾晒到院子里。妈妈下班来接我,我已经换回自己的裤子,玉荣阿姨没说什么,她信守承诺,我乖乖跟妈妈回家了。
二
我慢慢适应了幼儿园的环境,但仍然不喜欢玉荣阿姨,她每天早晨把我们安顿好,就在大大的白色搪瓷缸子里,泡一缸浓浓的砖茶,立时砖茶的香味在屋里荡漾开来。然后她就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在簸萁里卷旱烟,不大工夫,呛人的烟雾就弥漫开来,刚开始升腾到她的头顶,接着在屋子里缭绕,我猜想她此时一定很享受,烟头的火星随着她的吞吐忽明忽暗,烟灰静静地飘落,我看着吞云吐雾的她更加丑陋,像故事里的老巫婆。
我们这二十个孩子年龄七长八短,大多都有点亲戚关系,我和弟弟同时在这里,玉荣阿姨就给我们大孩子分配任务,哥哥姐姐管理弟弟妹妹,谁家淘气闯祸就惩罚大孩子,惩罚也就是扫地倒垃圾之类,最重的就是打屁股。有一天,锁柱的弟弟拉肚子,可怜的小不点拉得满院子,玉荣阿姨拿出布兜兜,把弟弟绑到身上直奔卫生院而去,走之前叮嘱锁柱把地上的排泄物擦一擦。半天工夫,玉荣阿姨带着弟弟气喘吁吁地回来,看到地上的排泄物还没收拾,而且有小孩子不小心踩踏了,阿姨立刻火冒三丈,把锁柱的裤子退下来,照着白胖的屁股扇了几巴掌,锁柱嚎啕大哭。事后,我安慰锁柱问“还疼吗?”“不疼,我故意哭的。”哈哈,锁柱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猜想,玉荣阿姨就是形式上的打屁股,根本不忍心用力。
玉荣阿姨识字不多,喜欢听收音机,心情好的时候就给我们讲故事,《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她讲得很动情,她说,十二岁的龙梅和九岁的妹妹玉荣正在放牧公社的羊群,突然,暴风雪来了,羊儿四散狂奔。为了不让集体的羊受损失,姐妹俩拼命追赶拉拢住羊群,一夜间离家几十公里,她们都被严重冻伤。经过群众的大力营救,小姐妹才双双脱离生命危险。但由于冻伤严重,龙梅失去了左脚拇趾,玉荣的伤势更严重,右腿膝关节以下和左腿踝关节以下做了截肢手术。
讲到这里,玉荣阿姨的嗓音哽咽了,转身走出屋子,锁柱跟上去,片刻回来说,阿姨在外面擤鼻涕呢,我们很好奇,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玉荣阿姨是一个不喜形于色的人,总是在我们面前板着紫红的面孔,但此时的伤心是真切的,她心疼故事中的玉荣,毕竟她们是同龄人,感同身受吧。
某日,玉荣阿姨讲《鸡毛信》的故事:抗日战争年代,十二岁的海娃,是一位民兵中队长的孩子,一天,爸爸将一封鸡毛信交到他手中,叮嘱他务必在天黑前送到八路军手中。海娃没有犹豫,他赶着羊群出发了。途中他遭遇了鬼子,海娃没有慌乱,他将信藏在了领头羊的尾巴下。海娃最后成功地将敌人带进了埋伏圈,八路军全歼了敌人,而海娃却因中弹昏了过去。昏迷前,他仍不忘喊道:“羊尾巴下面有鸡毛信……”听到海娃遭遇鬼子,我就开始揪心,等讲到海娃中弹,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看着我眼泪汪汪,玉荣阿姨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我感到阿姨的手很温暖,看到她的脸上流露出怜惜的温情,我瞬间感觉她变得可亲了。
我接受的幼儿教育,不是简单的认字识数,玉荣阿姨的故事很生动,我渐渐地开始喜欢玉荣阿姨。她不识几个字,但是坚持用故事教育我们,给我们足够的精神营养。
三
我开始关心阿姨的事情,妈妈向我讲述了玉荣阿姨的身世,玉荣阿姨出生在草原上一个贫穷的牧民家庭。十几岁,父母先后去世了,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她被亲戚辗转送到老包家。老包家是一个富裕的家庭,说是当小保姆,实际上是童养媳。长大一些就嫁给了老包家的大儿子,仍然干着保姆一样的活,家里的脏活累活都由她做,婆婆不满意就训斥她,没有漂亮衣服穿,没有化妆品用,她在生出两个儿子后,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试验站办幼儿园,招阿姨,玉荣来报名,因为她年轻,又有带孩子经验,就被录用了。
听了妈妈的讲述,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心酸。现在想来,也许幼儿园是她的避风港,她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可以在烟雾缭绕中想一想自己的心事,训斥孩子时也能发泄一下情绪,放松一下心里常年紧绷的那根弦。
一个星期日,我在附近的草原上逮蚂蚱、抓蝈蝈,准备带回家喂小鸡,突然看到一个带着围巾的女人,顶着太阳从远处走来,费力地拉着小车,车上载着牛粪筐,走近一看是玉荣阿姨。她这是捡牛粪去了,星期日也不得闲,我赶快跑过去,大喊着玉荣阿姨,阿姨停下,喘口大气,我说:“阿姨,我帮你拉车。”阿姨笑了,摸摸我的头说:“跟我回家喝奶茶。”“好呀!”我高兴地蹦起来,在后面帮她推车。
她家有个很大的院落,典型的布里亚特民居,红砖铺地,干净整洁,有拖拉机,有砖瓦盖的牲口棚,院子里的格桑花分外明媚,一看就是富裕的人家。玉荣阿姨把小车推到粪圈里,招呼我进屋,走进屋里,原木地板刷得一尘不染,屋里清爽利落。我听妈妈讲,布里亚特民族的先民从俄罗斯移居过来,生活追求高品质,家里井然有序,现在回想玉荣阿姨,在这样的家庭生活要多么辛劳。
阿姨的婆婆和小姑子在家休息,看我进来有点惊讶,阿姨立刻提到我父母的姓名,她们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婆婆、小姑子与阿姨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象牙般白皙光滑的皮肤,精美的衣裙,娘俩都长着深陷的眼窝和高鼻梁,想来祖上应该有欧洲血统,貌似高贵优雅,听说小姑子已经考上城里的歌舞团。
玉荣阿姨拉着我进入客厅,拿出布里亚特人招待客人的食物,面包和稀米丹,又倒一杯奶茶,看我大吃起来,她笑着说:“小丫头,慢点吃,我去做饭。”我吃得正高兴,窜进来两个小男孩,大的和我年龄差不多,我立刻猜出是玉荣阿姨的儿子,两人都是皮肤雪白,白玉雕琢一般,皮肤一点都不像玉荣阿姨。他俩看见我有点吃惊,再看看我的吃相,立刻大笑起来,俩人用蒙语嘀咕着,我虽然听不懂说什么,但我知道是在嘲笑我,反正我也吃差不多了,抹抹嘴,我跑到厨房跟玉荣阿姨道别:“阿姨,我回家了,时间长妈妈会着急。”我挥挥手,一溜烟跑回家。
四
冬日的一天,我的妈妈突发食物中毒,半夜在牧民朋友的帮助下,在雪地里跋涉几个小时,才到达城里就医,好在抢救及时,妈妈很快恢复了。事发突然,爸爸把我和弟弟交给邻居家照料,那两天,玉荣阿姨每天接送我们,在幼儿园对我俩特别照顾,中午把肉都挑到我俩碗里,我看到阿姨脸上母性般的光彩。
第二天下雪,雪花纷纷扬扬一整天,草原上的冬日昼短夜长,傍晚时分,天黑沉下来,雪势渐小,但是晶莹的白雪厚厚地堆积到路上,西北风毫不留情地把雪花刮得到处飞扬,玉荣阿姨怀里抱着弟弟,让我牵着她的后衣襟,踏着她的脚印前行。她在前面迎风趟着雪路,我抬头看向天空,黑洞洞的苍穹中不见一颗星星,只有白色的雪花妖娆地坠落下来,冰凉冷涩,落到阿姨的头上,落到我的脸上。我们每一步都很艰难,深一脚浅一脚,短短的路途却走了很长时间,等我们来到邻居家,阿姨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说妈妈回来了,晚上玉荣阿姨到家里看望妈妈,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兜里掏出两个大苹果,冬天草原上的供销社没有苹果卖,肯定是来自城里,妈妈担心地说:“玉荣,哪里来的苹果?留给儿子吧。”阿姨笑着露出核桃纹:“小姑子从城里来,送给我的,儿子都有的吃,别担心。”我和弟弟不管那事,捧过来就开啃,真甜哪!玉荣阿姨摸摸我的头:“小馋猫,这是给妈妈吃的。”妈妈和阿姨聊天,阿姨提到识字的事儿,她不会写蒙文,但是,她感觉汉字的用途越来越多,她开始学汉字了,妈妈一听,立刻说:“我帮你,你有时间来我家。”“太好了!”玉荣阿姨快速应着,露出欣喜的表情。
从那时起,玉荣阿姨有时间就来家里,跟妈妈学识字,学绣花,学做酸菜,学做馒头,学习汉族文化和饮食。每次都给我和弟弟带点奶酪,成了我俩的盼头。有时,阿姨向妈妈倾诉心事,回忆幼年时在草原上的时光,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父母很疼她,父亲体弱多病,家里一年到头收入很少,但是她始终忘不掉那一幕,冬天全家围坐在火炉旁,烧着牛粪的炉火旺旺的,父亲在炉箅子上给她烤土豆片,被炉火映红的父母慈爱面容永远留在她的梦中。
阿姨回忆着,泪水涟涟,我和妈妈也陪她掉泪,她擦掉眼泪,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们听我的唠叨,说完心里很痛快,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婆婆家也无人关心。”在幼儿园,我发现阿姨有明显变化,紫红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总是红光满面的,不再像巫婆,而是像紫霞仙子,也像红红的杜鹃花。
五
一年后,我离开了幼儿园,去实验站的小学读书,玉荣阿姨不舍地跟妈妈说:“梅梅才六岁,上学太早。”妈妈回答:“梅梅已经学会好多汉字和数字,上学没问题,早点懂事我也早省心。”阿姨不再言语。不久,玉荣阿姨也离开了幼儿园,听说家里活计太多,无法抽身,我为她惋惜。那是她的一段快乐时光,她能在幼儿园里追寻那片刻的心灵宁静,还能在照顾和管理孩子中,和家长们畅快地交流,真正做一次放飞心灵的主人。
我上小学后,下午早早放学,就去爸爸单位的大院玩耍,我见到了玉荣阿姨的丈夫包大大,他和阿姨的婆婆一样,皮肤雪白,深眼窝,高鼻梁,带着欧洲人的血统和气质,我不得不承认他拥有一副好皮囊,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和玉荣阿姨的外表太不般配了,但是勤劳的玉荣阿姨有一颗善良纯真的心,但愿他能懂得珍惜。
果不其然,我听到爸爸妈妈的议论,虽然他们背着我,但是我家除了厨房,只有一间屋子,我还是听到只言片语,妈妈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原来包大大和一个上海知青打得火热,我心里一沉,一种心痛的感觉涌上心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小的试验站开始风言风语,玉荣阿姨不再来家里串门,我偶尔遇到她,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是脸上的光彩不见了,又是发锈的紫红色,身体更加单薄,每天还在忙碌,一声不吭地干活,望着她的背影,泪水涌入我的眼眶,我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否则我要去她家胖揍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