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丹枫】永远的乡愁:教英语的马老师(散文)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上高二那年,教我们英语的竟是个年近半百的农村老头。
那是一九八一年秋季新开学的第一天下午,秋阳虽没有假期那么炎热,但秋老虎的余威让我们闷热难忍。
今天是我升高二的第一节英语课。之前英语老师一直更换,一会儿是女老师,一会儿是男老师,一会儿又是从别的学校聘任的临时老师,这让本就英语基础不扎实的我们更加难以适应,常常以罢课的方式给学校施压。但学校不是没想办法,只是那时英语老师实在缺少,尤其是教高中的英语老师,就更是凤毛麟角。这不,学校费了好大劲,才聘请了一位曾经教过大学英语的老师,听说还是一位教授,一会儿就到。教室里的六十余名学生,都在瞪着眼睛看向门口,等待着这位教授的到来。
随着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一位身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男老师站在门口,还没等我看清他的面容,他已经昂首挺胸地走上讲台,并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英语问候:“Goodafternoon,classmates。”我们也急忙站起身大声回道:“Goodafternoon,teacher。”然而,就在我们这一瞬间,我突然愣住了,这不是我们班同学马德良的父亲吗?他可是农民呀,怎么会来教我们英语?我傻傻地站那里,竟忘了一时坐下,要不是同桌及时拽了下我的衣角,说不定会闹出大笑话的。我失望地坐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虽然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非常得体,深蓝色的条纹裤子棱角分明,黑色的三接头皮鞋擦地锃亮,甚至连那花白的头发也梳成油光的偏分,但在我看来,那深刻在脸上的纵横皱纹,粗糙而略带黝黑的皮肤,怎么都掩盖不住他饱经沧桑的农民身份。
上高中这一年来,每次周六回家,都要路过沙河滩的那片苹果园。尤其是冬季,总会看见一个身穿对襟黑色棉袄和黑色粗布棉裤,脚蹬一双半旧解放牌黄色球鞋,腰间勒一根草绳的老农,在果树地里忙碌着,只见他一会儿修剪树枝,一会儿给指头粗的绳子上绑块碗口大的石头,吊在树枝上,让树枝尽量倾斜地面,一会儿又将剪掉的树枝抱在一起,用架子车拉到草庵旁。起初的几次,我并不太在意。在众多生产队的果树园里,像这样的技术人员和场景,我见得多了,并不感到奇怪。直到有一天,我和班里几个同学一起回家,再次看到这种情景时,我才知道这位个子不高、腰间一直勒着草绳、整天忙碌在果园里的老人,竟是同学马德良的父亲。这次,他主动和我们打了招呼,而且那慈祥的面容和说话浑厚有力的声调,让我们倍感亲切。后来也碰到过几次,问候过,说过话,且马德良告诉过我们,他父亲在这个果园里已经干十多年了,算是个老技术员了,但我依然没有往深层去想,我的思维仅仅停留在他一个经验丰富的果树技术员身上,根本没去往高层面的身份去想。谁能想到,这才仅仅过去不到一年,这位朴实的果园老农,就摇身一变,成了教我们英语的老师,我怎能不感到惊讶和好奇?
毕竟从农村果树技术员到高中英语老师,这跨度也太大了。是他藏着什么英语绝活没让人知道,还是有什么特别的机缘巧合?
带着这个疑问,一下课,我就跑去找同学马德良,没想到他竟微微一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必要去炫耀。”可我的请求,他才告诉我他父亲过去的一些事。
原来,马老师是北京某大学的英语教授。文革风暴席卷而来时,他被贴上“臭老九”的标签,被造反派批斗后下放到农村老家,回归成一名地道的普通农民。但他毕竟在外多年,突然回到村里,干繁重的体力劳动,生产队确实有点不忍,便决定让他在果园上工,担起看护和修剪果树的任务。马老师不辱使命,在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之后,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活,整天忙碌在果园中。他除了给果树施肥、浇水、防虫外,还专门买来栽植果树的相关书籍,一有空就看。有时,站在树下,对着书本,一字一句地比划着。但更多时间,是跟着果园中其他技术人员学习,边请教边实践边摸索,尤其是对果树的嫁接和修剪技巧,他更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在树下一待就是一整天,反复琢磨果树的光合作用与枝条疏密之间的关系。凡他经手过的果树,每个枝条上都贴有小纸条,标记着修剪、嫁接、拉斜、吊压的时间和作用。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守护和培养这些果树,看着它们在自己的精心培育下茁壮成长。就这样,短短的两年时间,他全部掌握了这些果树的养护技巧,并成为响当当的果树种植能手。当初队长只是给他点轻松舒服的活干干,并不指望他能出成绩,没想到他竟干得有声有色,苹果年年大丰收,为生产队增加不少经济效益。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弃对英语专业知识的学习。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就会拿起以前的英语书籍,不是钻研,就是温习,不是翻阅国外英语名著,就是把中文名著翻译成英文。有时,对着空旷的夜空,他一遍遍背诵着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过的那句话:“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一切都失去了,只要一息尚存,你就没有丝毫理由绝望。因为失去的一切,又可能在新的层次上复得。”而且,这种背诵,不是用中文,而是用流利的英语,仿佛在与星空对话,不忘初心、激励前行。——因为他坚信,总有一天,英语一定会重新被重视起来。尤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高考制度的恢复,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重新登上讲台的那一天。
就这样,他被聘请为我们所在镇的中学英语老师,正好教我和他儿子马德良所在的班。
听完马德良的叙述,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位看似极普通的农村老头,却有着如此高的地位和身份。我为我此前的偏见感到脸红和惭愧,继之而来是对这位老教授的敬重和仰慕。
随后的日子里,我除了课后主动找他交流外,每一节课都认真听讲。但由于我英语基础太差,听课时总有一种有劲使不出的感觉,特别是他朗读课文时的速度,讲基本语法的一笔带过,我都跟听天书一般,没有几句能听懂的。而且这种感觉大部分同学都有。为此,我们专门找他,提出我们的疑问,并建议他从基本语法讲起。他听后非常乐意,且诚恳地对我们说:“这是老师的错。没有顾及你们的基础,心想你们都要快高考了,能多讲一些就多讲一些,把我十多年来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下来后老师一定改。”
接下来的课程,马老师果真放慢了速度,并且从最基本的单词和语法教起。即使讲解课文,也会逐词逐句、举一反三,直到大家全部听懂,他才继续往下讲。而且他讲课改变了以前的正统说教,变得开始幽默风趣起来。记得有一次讲解一篇课文,说的是一个人患咳嗽去医院看病,在给医生叙述病情的时候,误将咳嗽(cough)英语单词说成奶牛(cow)单词,结果医生给他开了很多治奶牛的药,闹那人哭笑不得。马老师再讲这段时,故意将两个容易混淆的单词读音加重语气,并带有感情,使这种诙谐风趣的幽默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我们在听课中全神贯注,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既加深了对课文的理解,也提高了学习英语的兴趣,课堂氛围好不热闹。
至此,我特别爱听马老师的课,在课堂上格外留意他讲解的每一个细节。他那流利且从容的讲课风格,让那些看似平淡的知识点,经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一讲,就变得格外生动。听他的课,总让我觉得是件格外珍贵的事。尤其是课后找他,他那满脸的笑容,一字一句给你讲的那种温暖,让你除了对他的敬重之外,更多的就是亲近。
可是,这样的机会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我们高二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时,马老师却突然离开了学校。听说他被北京以前的大学调回单位,继续担任他的教授职务和英语教学工作。这对马老师来说,无疑是一种身份的转换和更高层次的人尽其才。我们打心眼里祝福他,但对我们这些即将迎接高考的学生来说,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我不敢说我最终没有考上大学,多半跟马老师的走有关,但最起码影响了我的英语学习,让我的心灵受到了一次不小的创伤,心中的失落感如“相见时难别亦难”般浓烈。
后来,尽管我离开了农村,参加了光荣的铁路工作,但每每回家路过我的高中学校,就想起马老师,想起马老师教我们学英语的那段经历。马老师那判若两人的着装打扮,那上课时浑厚而有力的英语发音,那解答疑难问题时的耐心与认真,都那么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我走到哪里,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只要我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会清晰地冒出来,成为我乡愁里最鲜活的注脚。
二○二五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