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老秦和他的荞麦(散文)
荞麦这东西,不算金贵。农人种它,主要是因为它不挑地,孬田也能长。而且长得快,六十天就能收,别的庄稼要是遭了灾,补种荞麦就是最后的指望。但它开花的时候,倒挺好看。小白花挤成穗,远看像地里落了雪,近看花瓣是粉的,就边上有点白。花心有几根细蕊,怯生生的,像怕打扰谁。
村西头的老秦,每年都种两亩荞麦。别人问他为啥,他就说:“看着舒坦。”老秦五十来岁,背有点驼,脸上皱纹里带着洗不掉的泥。他媳妇早没了,独生子在城里打工,不常回来。他一个人守着三间瓦房,跟一条老黄狗过。我常看见他蹲在田埂上,对着荞麦花发呆,有时候能蹲半天。
“老秦,看啥呢?”有一回我问他。
“看花呢。”他没回头,还盯着荞麦地,“这花怪,白天开得欢,太阳一落就合上,第二天太阳出来又开。你说,它在等啥?”
我没法答。老秦也没等我答,自己说:“我那老婆子活着时,最爱这荞麦花。她说这花虽不值钱,开起来不比贵花儿差。现在她埋在那边岗子上,正好能看见这片荞麦地。”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岗子上有几座坟,其中一座较新的,该是他媳妇的。坟前没啥装饰,就长了些野草,在风里晃。
荞麦花开时,蜂蝶就来了。特别是蜜蜂,嗡嗡围着花穗转,忙个不停。荞麦蜜颜色深、味浓,听说能治咳嗽。老秦每年都留几斤,送给村里老人,自己不吃,说味儿太冲。
一天早上,我路过荞麦地,见老秦弓着腰在田里走,手里拿个玻璃瓶,时不时蹲下。走近了才知道,他在收荞麦花上的露水。
“这是干啥?”我问。
老秦直起腰,擦了擦汗:“听说这露水能明目,我收点试试。眼越来越花,看东西不清楚。”
“管用不?”
“谁知道呢,反正不费事儿。”他晃了晃瓶子,里面有小半瓶水,“我老婆子生前常说,世上好多事,不用问有用没用,做了心安。”
我想起去年老秦儿子回来,要接他去城里,他不肯。儿子说城里啥都有,比乡下方便。老秦说:“城里没有荞麦花。”儿子笑他老脑筋,他就摇头。
荞麦花期不长,也就二十来天。花谢了,结小三角果实,开始是绿的,后来变黑褐。这时的荞麦田,远看像铺了层铁砂,太阳下有点亮。
老秦开始收割,不用机器,就用镰刀一垄一垄割。他说机器收的荞麦,籽粒容易碎,磨的面不香。村里人笑他固执,他不辩解,还按自己的法子来。
我有时去帮他。他割得慢但稳,每一刀都刚好。割下的荞麦秆排得整齐,有股带点苦的清香。
“你儿子最近回来过?”我问。
“上个月来信,说在城里买了房,要接我去。”老秦直腰捶捶背,“我说等收了这茬荞麦再说。”
“打算去?”
“去看看,总得知道儿子过得咋样。”他望着远处岗子,沉默会儿,“就是放不下老婆子,她一个人在这儿,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我没话说。老秦又弯腰割荞麦,镰刀割秆的声音,嚓嚓的。
荞麦收完,要打场晾晒。老秦把荞麦粒摊在门前空地上,用木耙子翻来翻去。三角籽粒在太阳下闪黑光,像好多小眼睛眨。
晒干的荞麦磨成面,能做不少吃的。老秦最会做荞麦面条,和面不用水,只用鸡蛋,擀出来的面条又韧又滑。他常做了送给村里孤寡老人。有人说他傻,自己不宽裕还惦记别人。他就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多了也是放着。”
深秋时,老秦终于决定去城里看儿子。临走前,他去岗子上给媳妇上了坟,托我照看屋子和老黄狗。
“荞麦面还有半袋,在柜子里,你要吃就拿。”他叮嘱,“狗认生,别先摸,喂几天食就好了。”
我送他到村口等车。他拎个旧提包,里面有几件衣服和一包荞麦面,是给儿子的。车来了,他上车,从车窗挥手。车子扬着土,慢慢走远。
一个月后,老秦回来了。我去看他,他正坐在门槛上抽烟,老黄狗趴在脚边。
“城里不好?咋这么快回来?”我问。
“好是好,就是住不惯。”他吐口烟,“楼上楼下都关门,没个说话的。儿子儿媳上班,我在屋里转悠,像游魂。”
“那荞麦面,儿子喜欢不?”
“别提了。”老秦摇头,“他媳妇说面黑乎乎的,看着不干净,放柜子里了。倒是小孙子尝了口,说好吃。”
我们又聊了些村里的事。临走时,老秦突然说:“明年我还种荞麦。”
冬天到了,田野光秃秃的。老秦的荞麦地已经翻过,等着来年播种。有时我路过,会停下,想明年荞麦花开的样子。
老秦还常去岗子上看媳妇。下雪天,他会在坟前扫块空地,放碗荞麦面条。村里人说,人死了哪知道这些。老秦说:“她知道不知道没关系,我做我的就行。”
荞麦花开了又谢,一年年过去。老秦的背更驼了,动作也更慢了,但他每年还种荞麦。村里人渐渐明白,他种的不是庄稼,是份念想。
世上的东西大多这样。有些看着没用,却最能让人心里舒坦。就像荞麦花,开时没人夸,谢时没人管,可它还是按时开,不为谁看,就为走完自己的一段生命。
明年春天,我或许该跟老秦要些荞麦种子,在自家地里也种一片。不为收多少,就为看那白茫茫的花,想些不用跟别人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