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点心，总觉得甜得发腻。然而有一种甜食却是例外——那便是动物饼干。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零食是极稀罕的物事。偶尔父亲从市里回来，若是发了工钱，便会带一包动物饼干给奶奶。奶奶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吃动物饼干，那饼干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透过袋子能看见里面的小动物：狮子、大象、长颈鹿、还有小兔子，它们都安静地伏在袋子里。奶奶会高兴地叫我和哥过去喊着：“来看看你爸给我买的动物饼干！”
　　 奶奶把饼干掏出两块递给我。我兴奋地接过饼干，还没等吃呢，父亲则走过来蹲下身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问道：“猜猜今天动物饼干都有哪些动物？”
　　 我便和哥隔着袋子一个个地认：“这是大象，鼻子长长的；这是老虎，有条纹的；这是长颈鹿，脖子好长啊……”父亲就笑，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细微皱纹会挤在一起，像饼干上的乌龟壳纹路。
　　 奶奶嘴里吃着饼干但也免不了会唠叨：“又乱花钱，这饼干多贵啊。”父亲便挠挠头，辩解道：“不贵！只要我老娘爱吃，孩子喜欢我就给你们买。”其实我知道，那包饼干也就几块钱，但对当时的我家来说，已是奢侈的开销了。
　　 吃饼干时，我总舍不得一口吞下。先要细细端详那小动物的形状，用手指描摹它的轮廓，然后从边缘一点点啃食。老虎先从尾巴吃起，大象先吃耳朵，兔子先吃那长长的门牙。吃到一半时，那动物便残缺不全了，我便想象它在草原上受了伤，然后“啊呜”一口，把它整个儿消灭掉。
　　 有一回，邻居家的小强来家里玩，看见我在吃动物饼干，眼睛都直了。我就分给他一块长颈鹿的，他接过去，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我心疼极了，那长颈鹿还没让我看清楚它的花纹呢！后来小强还想再要，我攥着手里的有数几块不舍得给他。奶奶走过来，把她手里袋子里装的饼干掏出一大把就给了他。奶奶一边看小强吃，一边爱抚地摸着他的头说：“慢点吃，吃完我再给你。”奶奶之所以这么疼爱小强，只因为小强一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婚了两个人都不要他，两家父母也赌气不管，给他扔到家附近的福利院，后来是孙婆婆把他抱回家抚养。孙婆婆是个残疾人，走路很慢，一瘸一拐的。平时靠种家里的一块地生活。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小强每次来我家，奶奶都会给他拿好吃的，让他留在家里吃饭。冬天的时候，还给他做了新棉袄和棉鞋。有时他玩累了就干脆留在我家里过夜。刚开始，每次他留夜我家，我都会把剩下的饼干藏到了枕头底下，晚上睡觉时都能闻到那股甜香。奶奶对我的做法很不满意，奶奶说：“你这样可不好！你这是吃独食，好东西自己吃只有自己知道它的味道，那多没意思呀！你要学会分享，要让别人都能感受食物的香甜，那你才会感到快乐！”奶奶的话，深深触动了我，以后小强再来我家时，我都会把奶奶分给我的饼干分给小强几块，我俩一起吃一起比看上面的小动物，奶奶说的没错，自从和小强一起分食饼干，我感到了莫名的快乐。
　　 夏天的时候，饼干容易受潮。父亲买回的饼干，奶奶舍不得吃喜欢放在她的红木箱里，且得留着呢，吃的时候饼干软趴趴的，动物们都像被太阳晒蔫了似的，父亲便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把饼干放进去，再搁在窗台上晒。他说：“太阳一晒，就脆生了。”果然，傍晚时饼干又恢复了精神，咬下去“咔嚓”一声，甜味在嘴里炸开，比新鲜的还要香。
　　 冬天则相反，饼干冻得硬邦邦的。我舍不得用炉子烘烤，怕把动物们烤化了，就捂在手心里，等它们慢慢变软。父亲见了，就把饼干放在搪瓷缸里，再倒点热水在缸子外面温着。这样温出来的饼干既不会太硬，又不会太软，刚刚好。
　　 记得八岁那年，我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母亲用湿毛巾给我擦身子，父亲连夜冒雨去镇上请大夫。回来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包动物饼干，已经被他的体温焐得有些变形。那些动物们挤在一起，像在抱团取暖。我吃了两块，觉得甜味直往脑门里钻，竟比药还灵，第二天烧就退了些。
　　 上初中后，我去了县城住校，动物饼干渐渐吃得少了。学校小卖部也有卖，但总觉得不如父亲带的好吃。有一次我回家，发现父亲偷偷在我书包侧兜塞了一包饼干，到学校才发现，已经被书本挤碎了。我把那些残肢断臂倒在手心里，一点点吃完，甜中带苦。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家更远了。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总是那几句：“吃饭了没？钱够不够用？”有一回我顺口提了句想吃动物饼干，第二天就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五包不同形状的饼干，还有张字条：“超市现在花样真多，挑了新出的几种，你尝尝。”
　　 工作后，我偶尔也会买动物饼干，放在办公室抽屉里。同事们一开始都笑我幼稚，我便拿出让他们尝，不吃也得吃！后来他们也喜欢上动物饼干的味道，每天抢着吃，偶尔还会互相比对谁的动物好看。而我每当吃动物饼干的时候，当我咬下一块兔子耳朵时，我眼前总会浮现父亲蹲在门槛上，眼睛亮亮地看我吃饼干的样子。
　　 那年父亲临终前住院，我去看他。他瘦了很多，脸上有了明显的皱纹。我不知带什么好，鬼使神差地买了包动物饼干。父亲见了，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牙不行了，咬不动喽。”我便把饼干泡在温水里，化成一碗甜粥，一勺勺喂他。他咂摸着味道，忽然说：“大象的鼻子最经泡，是不是？”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如今超市里的零食琳琅满目，动物饼干躲在货架角落里，显得那么朴素。偶尔见到有小孩缠着父母要买，我都会多看两眼。那些小动物们还是老样子，只是包装更花哨了，价格也涨了不少。我总会买上一包，倒不是多爱吃，只是觉得，总该有人记得它们曾经多么珍贵。
　　 饼干拿回家放在橱柜上，远远地看着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父亲走过来，指着那袋饼干问道：“猜猜今天有哪些动物？”
　　 我走过去一个个地认给他听，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那些小动物们静静地躺着，见证着时间的流逝，也凝固着时间中最甜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