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纸又撕了一张，露出明天的日子。这时候，鼻子里突然有艾草的香味，好熟悉。我呆了一下，才发现是空调吹起了桌上的那张纸，好像奶奶的扇子在动。手机亮了，业主发消息说：“方案不急，明天再看也行。”我的手放在“好的”上面，却忽然想起爷爷拿那本《唐诗三百首》的样子，那本书皮都破了，上面还有绿豆汤的印子。
　　 小时候，老院子的葡萄架一到傍晚就开始凉快。爷爷把竹椅子往藤子下面挪一点，就能晒到斜斜的太阳。我趴在石头桌上写暑假作业，铅笔头在本子上磨得圆圆的，他用粗手指敲我的背：“震宇你看，这题掰手指头就能算出来，非要等天黑？”我把本子往旁边一推，看墙根下搬面包渣的蚂蚁：“明天再写嘛，还有好多天呢。”他戴上老花镜，从房间里拿出了那本《唐诗三百首》，镜片在太阳下亮晶晶的：“跟着爷爷念——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嘴里含着奶奶给的南瓜子，含糊地跟着念，眼睛却在看葡萄藤上的蜗牛。那些带壳的小东西，爬一片叶子要一下午，爷爷从不赶它们。“你看蜗牛，”他用蒲扇指着那些慢慢爬的小家伙，“它总想着明天爬，一辈子到不了架子顶。”我吐掉瓜子壳，看见蜗牛爬过的地方，有亮晶晶的线，像撒了碎银子。
　　 那时候不懂爷爷为啥总说这话。他有好多时间，能在葡萄架下从太阳快落山坐到星星出来，能跟张爷爷在棋盘前玩一下午。奶奶端着绿豆汤出来，碗边的水珠滴在石头上，湿了一小块：“你爷爷年轻时候不这样，在厂里总说‘明天再修’，机器坏了耽误干活，被老板骂了。”爷爷笑着往我碗里多放一勺糖：“我得教震宇，今天的事一定要今天做完。”
　　 绿豆汤的甜味混着葡萄藤的青味，在风里飘来飘去。我总把碗底的糖留到最后，含在嘴里看爷爷和张爷爷下棋，让其在嘴里慢慢融化。张爷爷的马跳过河，爷爷举着棋子说：“明天我再想这步棋。”张爷爷笑他：“老伙计，你总拖。”爷爷不生气，却对我眨眼睛：“震宇你可别学我。”
　　 蝉叫得最响的七月，葡萄藤上挂着青葡萄，像没吹大的绿气球。我拿着高中的通知书冲进院子，爷爷在削竹条，要给我做风筝。他看见我的红纸片，手抖了一下，刀子划歪了。“考上了？”他摸“重点高中”四个字，突然咳嗽，腰都弯了。
　　 奶奶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擦萝卜的布：“让你别累，偏要做风筝。”她扶爷爷到凉床上，塞给我一块冰西瓜：“跟你爷说，风筝画啥样？”我咬着西瓜说画孙悟空，爷爷喘气点头：“行，明天糊纸，画金箍棒。”
　　 可那天的明天却始终没到。第二天早上我被雷吵醒，跑到院子，爷爷的竹条在屋檐下，被雨泡胀了。他躺在凉床上，脸比墙上的牵牛花还白，喘气像破风箱。“震宇……过来……”他招手，手抓我的手腕，凉得像井水。“明日复明日……记得不？”我点头，眼泪掉在他手上。“别学爷爷……想做的事……今天做……”他声音越来越小，像要灭的小火苗。
　　 没多久，爷爷走了。那天傍晚，晚霞红得像火烧，葡萄架被人扶了扶，断竹竿用绳子捆着。奶奶坐在门槛上，拿着扇子不扇。她看见我，慢慢站起来：“你爷爷说，扇子给震宇。”我接过扇子，艾草味里还有眼泪的味道，扇柄暖暖的，有爷爷的手印。
　　 奶奶把扇子放进我书包，艾草香沾在新衣服上。“你爷爷说，扇子帮你记事儿。”她往我兜放了几把南瓜子，“在学校别拖，作业当天写完。”我点头，看见她眼角有眼泪，锅里还有绿豆汤。
　　 高中作业多，每次放假，奶奶坐在葡萄架下，拿爷爷的《唐诗三百首》。风一吹，书页哗啦响，像爷爷说话。有次看见她对空椅子说：“老东西，震宇这次考了全班第三，你在的话肯定又要喝几杯。”
　　 高二冬天，奶奶忘事了。她把腌萝卜的坛子都盖错了，桌上摆这三副碗筷。我回倒家，奶奶拉着我说：“你爷爷去下棋，晚点教震宇钉扣子。”我看着墙上爷爷的照片，鼻子酸酸的。下午，我拿出奶奶的针线筐，她的针在布上戳了好多歪歪扭扭的洞：“当年总说‘明天学’，现在手抖了。”我帮她穿线的时候，却发现她的指甲更浑了。
　　 奶奶走那年，我刚上班。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在箱子底摸到个硬纸板，那是爷爷还没做完的风筝架，竹条削得匀，用红绳捆着。旁边有张黄纸，是奶奶写的腌萝卜法，字歪歪扭扭，“盐少许”圈了又圈。最底下有个布包，打开一看是我小时候掉的牙，爷爷用红布包着，写“小震宇七岁掉的大门牙”。
　　 现在我抽屉里总是放那把扇子。开会时听人说“明天弄”，我就会拿出来扇扇；加班到半夜，扇子扫过键盘的时候，艾草香就会混着些咖啡的味道。迷糊中似乎爷爷在说：“别等到天亮。”上周送文件的时候，路过文具店看见风筝，想起初中毕业那天，爷爷说要教我糊纸，却被暴雨打断了。
　　 周末回老院，张爷爷在浇花，水洒在石头上，映出我穿西装的样子。“震宇成大老总了？”他笑，“你爷爷说，这孩子改了拖拉，将来肯定有出息。”我站在空院子里，葡萄架已经被拆了，里面种满了月季，花瓣上的水珠就像奶奶碗边的露珠。
　　 石头桌缝里还有半块橡皮，是我小学时丢的。墙根下蚂蚁还在搬家，队伍比以前短。我蹲下看它们搬米粒，想起爷爷说：“蚂蚁今天搬粮食，从不等明天。”
　　 虽然爷爷奶奶去世了，但每次签字、点发送，似乎都能在耳旁听见“明日复明日”这句话。原来爷爷奶奶已经把道理藏在了扇子上、风筝里、被“明天”耽误的每件事里。
　　 昨天加班完，看见街上有卖风筝的，于是买了个蝴蝶的，在夜里我把风筝放得高高的。线轴在我手上慢慢旋转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葡萄架下的竹椅，爷爷在笑，奶奶摇着大蒲扇，蝉鸣声远远的。风突然变了向，风筝线猛然绷紧，我抓着线轴跑，似乎听见爷爷奶奶在风里喊：“小震宇，别等明天。”
　　 跑着跑着，眼泪掉下来。想起爷爷没画完的金箍棒，奶奶没教完的扣子，以及被“明天”偷走的时间。原来有些明天，是等不到地。就像葡萄架上的青葡萄，当想起摘时，可能就已经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