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犯过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不可饶恕，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彭岩的内心一直纠结，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那年他8岁，上小学二年级。
　　 彭岩和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们一有时间就来刘奶奶家玩，刘奶奶家院子里并排有两棵比碗口还粗的枣树，相距有一米左右，正好够绑一个秋千，浑然不知刘奶奶是怎样把绳子绑到树上的。刘奶奶也喜欢他们来，不然为什么要绑一个秋千呢？
　　 小朋友们一来，刘奶奶就支着耳朵听，听他们说，听他们笑，听他们唱歌，听他们数数字。
　　 开始时小朋友们都很规矩，绕着刘奶奶转，刘奶奶扫地，他们也争着扫，刘奶奶整理柴火，也争着码柴火，刘奶奶拿青草喂鸡，他们也争着喂，刘奶奶舂米，他们就蹲在刘奶奶身边，缠着刘奶奶唱儿歌，刘奶奶就五音不全给他们唱：“小公鸡，在哪里，奶奶多想抱抱你；小公鸡，在哪里，奶奶喂你吃米米；小公鸡，在哪里，奶奶给你穿花衣；小公鸡，在哪里，奶奶抱你看大戏……”
　　 这个时候，孩子们宛然是一个个小大人。
　　 但是小孩子们耐性差，注意力分散，一会儿就耐不住了，一个要去荡秋千，其他都一哄而上，先是为谁先谁后吵吵咧咧，接着是为该谁推荡绳纠缠不休，再不就是为推高推低而犯口舌。遇到大枣成熟季节，秋千一摇，扑扑嗒嗒掉下很多枣，孩子们都去争抢，为抢多抢少也没少闹纠纷。这里仿佛不是刘奶奶家，而是活力迸射的幼儿园。枣很大、很多也很甜，刘奶奶不会上树，最后那些鸟啄枣和干瘪枣刘奶奶就找会上树的年轻人上去打，找麻利的女人们过来捡，走时刘奶奶非要送给他们每人半兜子才罢休。
　　 除了荡秋千外，就是追逐打闹，绕着柴垛、椅子跑，笤帚、绳子、皂角片子扔得满院子都是，大人一喊回家吃饭，撒丫子就跑，根本想不到帮刘奶奶收拾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天是星期六，放学时间早，彭岩和小艳又来到刘奶奶家，他们是来抢占石桌子做作业的，小红也追来了，她来是为了抄作业的。当然，她也不白抄，她抄袭谁的，就给谁糖果、饼干、核桃，她父亲是革委会主任，母亲是积极分子，好吃的东西不缺，所以小红很有人缘。
　　 作业做完了，又来了几位小朋友。人一多就热闹，有的哭，有的笑，哭过之后接着闹，怎样刺激怎样来，刘奶奶有时候坐在门口朝远处张望，有时候抠玉米想心事，时不时轻轻叹息两声。孩子们只顾玩，哪还在意刘奶奶有什么感受？彭岩和小艳追打，小红和孙芬追打，任勤和韩淳追着他们，拍着小手蹦蹦跳跳喊加油，他们像一只只顽皮天真的小鸟，又像是在树枝上飘来荡去的小猴子。
　　 没想到，闯祸了。刘奶奶家门口处放着一张断腿的桌子，桌子上是一个暖水瓶，不知是哪个孩子伸来一根竹竿，彭岩急忙闪身躲避，他本能地向后躲避，挤住了小红，小红挤住了孙芬，你挤我抗掀倒了柴桌，暖水瓶落地，发出了一声响。好则是孩子们躲得快，没伤着人。孩子们一哄而散，一个个撒丫子跑开了。
　　 人人都有脾气，刘奶奶也一样，听见响声，她骂起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一个个反了天了，你们再来，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骂着骂着，刘奶奶哭了，边哭边说：“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我的命好苦啊！”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彭岩的奶奶，彭岩的奶奶走过来开始收拾烂摊子。
　　 晚饭时分，彭岩诚恐诚惶盛了一碗饭刚要吃，却被面色凝重的父亲夺下了，父亲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跪在墙角上。彭岩感到委屈，那个柴桌又不是他蹭倒的，是谁蹭倒的他也说不清楚，即便能说清，那种错误能归咎到一个人身上吗？
　　 受连带的不只是彭岩一人，还有彭岩的妈妈，她刚替彭岩求了一句情，就被威严的父亲训斥道：“滚一边去！”
　　 彭岩的奶奶坐在一边摸黑搓绳子，她数落道：“不是不让你们到刘奶奶家玩，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懂点人情世故了。你们也不看看刘奶奶可怜不可怜，你们打烂她一个暖水瓶不打紧，对她来说，却夺了她的饭碗……”
　　 父亲蹲在那里呼噜着饭，奶奶前前后后开始诉说刘奶奶的悲惨遭遇……
　　 新中国，新社会，新气象，百废待兴。南水北调拉开了序幕，修丹江大坝时需要大批民工，公社统一组织，除了技术人员外，其余的自愿报名。大队点名让刘爷爷去，他是炮手，会打炮眼，会放炮，他若去，一人记三人的工分。除了父母外，刘爷爷上面还有四位老人：大爷、二爷打光身，他自己的爷爷奶奶，刘奶奶先是给他生了两个闺女，都出天花死了，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是一家人的命根子，起名就叫刘根。刘爷爷家赘子大，若他不去，全家人要饿饭，他思谋再三，决定下丹江搞建设。刘爷爷走时在院中间栽了两棵枣树，对刘奶奶说：“好好浇水，将来给孩子荡秋千。”
　　 刘爷爷到了丹江以后主管开山炮，放炮取石料。万万想不到，给他们带队的负责人到附近村子里喝醉了酒，炮点着以后摇摇晃晃到禁区，刘爷爷为了救他，被炸得血肉横飞。
　　 刘奶奶的天塌了，她白天哭，夜里哭，但他的孩子还小，刘爷爷头顶的几层天还要顾。有好心人曾劝她再走一步，但她一心一意都在儿子身上。儿子长大，娶了媳妇，三年中为她生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她摸着孙子的小鸡鸡，口口声声说这是她的小公鸡。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几年前，儿媳妇背一个抱一个到集市上卖花椒，摊子刚摆开，就有个胖子过来谈价钱，一边翻看她的花椒一边啧啧称赏：“成色好，晒得干，价钱好说，我全要了。我是食堂的采购员，你随我一起去拿钱。”
　　 儿媳妇信以为真，殊不知这个胖子是个人贩子，拐走了刘奶奶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
　　 刘奶奶的儿子疯了，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口人，这放到谁身上谁受得了？他不甘心妻离子散，就离家出走，踏上了漫漫的寻亲之路。
　　 交通不便，通讯不便，家里就撂下刘奶奶一人。刘奶奶哭瞎了双眼，看什么东西都是混混沌沌的，吃喝拉撒全凭感觉。她在家敬神拜菩萨，保佑她家能够早日团圆。
　　 如果刘奶奶的小公鸡不被坏人拐走，他应该和彭岩一样大了。
　　 她在院中间的枣树上绑秋千，希望她的小公鸡回来，回来后她就给他摇秋千。孩子们来她家玩，她的院里院外才有了生机，所以孩子们在这里打闹取乐，她不反感，她要多积德行善，以便让她朝思暮想的后代们平平安安……
　　 若不是为了等待她的小公鸡，刘奶奶真想一走了之。
　　 刘奶奶吃水的水井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远，她取水全靠一个小瓦罐。回家后她烧锅做饭，因为看不见，有两次灶间着火，辛亏邻居家扑救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彭岩的父亲觉得这不是个办法，就联系了几家最近的邻居，商量说：“刘婶是个可怜人，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下落不明，她哭瞎了眼睛，因为看东西模糊，常出差错，咱商量个办法帮帮她。”
　　 小红的父亲也说：“丹江流的不是无情水，革命革的不是穷人命，革委会讲究‘老中青’三结合，对老弱病残者我们不能不管。和刘婶住得较近的刚好七家，刚好一个星期一轮，每户每天早上给刘婶烧一壶开水送去。她常吃冷馍，有了开水，就也能吃点热乎乎的东西，买两个暖水瓶替换，费用几家分摊。”
　　 革委会主任发言，自然有权威，于是为刘奶奶担水、拆洗衣被、磨面、蒸馍、送开水就形成了规矩。没想到孩子们淘气，打烂了保温瓶，这以后的开水怎样替换着送？
　　 丹江人有担当，星期六这天肯定不会让刘奶奶再吃冷馍。几家大人又商量凑钱给刘奶奶买了个壶胆，但都瞒着孩子们，因为都想通过这件事教育教育孩子们。
　　 像彭岩这些疯狂打闹的孩子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大人的棍棒教育，连小红也不例外，被父亲狠狠扇了两下子，训斥道：“再毛手毛脚就给我当黑五类去！”
　　 大人们共同一句话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一项是：损坏东西要照价赔偿，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家庭教育也是人生成长的重要一部分，孩子们在接受了家长的无情训斥以后，一下子像是长大了，尤其是小红，开始学算账，思考数学应用题。她像她父亲一样，说话很有影响力：“我去打听了，一个壶胆得两块八，我的压岁钱是一块四，我全拿出来，用两块八减去一块四还得一块四，你们几个集体完成，我当保管，一天一公布账目。争取一周时间完成赔偿任务！”
　　 小艳急得要哭了：“家里不给钱，到哪里筹钱啊？”
　　 小红杏眼一瞪：“活人还能被尿给憋死？苦楝子树子二分钱一斤，拿到供销社就是钱，放学以后去捡，药材公司收虎头根，晒干后一毛三一斤，能不能变成钱？地毯厂收搓绳，搓一斤龙须草八分钱，能不能加工搓绳子？”
　　 小红一点拨，还真有赚钱的途径，孩子们行动开了。
　　 星期五那天，小红又把有关人员集中到了一起，宣布道：“除我以外，六天时间，彭岩交的占第一，交了三角一分，占第二的是韩淳，两角九分，小艳是第三，交了两角八分，第四是孙芬，交了两角五分，最后一名是任勤，交了两角二分，现在一共交够一元三角五分了，再有五分就够了，由于时间不等人，最后的五分钱一次性交清，凑不够五分的不要。到最后咱们看看谁占第一，谁在最后。明天就是星期六了，该给刘奶奶买壶胆了。”
　　 孩子们心里都打起了小九九，
　　 彭岩想：如果我要再弄五分钱，第一的宝座非我莫属；如果韩淳、小艳再交五分钱，人家都会超过我，这五分钱从哪里弄呢？
　　 韩淳想：如果我要再弄五分钱，我就是老大哥了，彭岩就会甘拜下风；如果小艳、孙芬再交五分钱，人家都会超过我，这五分钱从哪里弄呢？
　　 小艳想：如果我要再弄五分钱，彭岩和韩淳都会甘拜下风；如果孙芬再交五分钱，她就要超过我，这五分钱从哪里弄呢？
　　 孙芬想：如果我要再弄五分钱，占第二的就是我而不是韩淳了；如果任勤再交五分钱，最后一名就是我了，这五分钱从哪里弄呢？
　　 任勤想：如果我要再弄五分钱，我就不会拉后腿了，孙芬就该倒霉了。这五分钱从哪里弄呢？
　　 那天班里该轮到彭岩那个小组做值日了，组长安排他和韩淳扫院子，他扫左，韩淳扫右，其他学生是课外活动，在校园内做各种各样的游戏。
　　 彭岩有点心不在焉，自然还是为那五分钱纠结。正无精打采间，突然眼睛一亮，激动得眼睫毛都打哆嗦：我的天，在黑板报下面的落叶下藏着五分硬币！
　　 正当彭岩高兴得摸不着南北的时候，学校的喇叭里唱起了《一分钱》，那快畅明亮的歌曲就在耳边：“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
　　 歌声悦耳，彭岩却觉得刺耳。小孩子们的心灵是纯洁的，有时候纯洁得就如同刚从泉眼里流出来的丹江水。这五分硬币，彭岩当然不会据为己有，但却又难以决断，他陷入了艰难的抉择：是交给老师还是交给小红？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现韩淳正盯着他，他只好向彭岩说了实话。
　　 彭岩没多想，直截了当：“征求征求小红的意见。”
　　 一边跳绳的小红被喊了过来，激进向上的小红自然不会轻易把这件事放到那里去，她一阵风地去找老师，老师听了她的故事，也深受感动：“你们有担当有爱心，老师替你们高兴，老师赞助你们五分钱，你们交上来的五分钱老师写招领启事去！”
　　 几个孩子如释重负，放学后相约去买了壶胆，小红小心翼翼地抱着走在最前面。
　　 刚到村口，就听到了炮声响，刘奶奶家的院子里弥漫着火药味。一问大人才知道：刘奶奶突发脑溢血，还没到公社卫生院就闭上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
　　 小红怀里的壶胆又一次滑落到地下，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