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玉米的节气(散文)
一
我记得八十年代有一年旱得厉害,土地像一块被火烧透了的瓦片,热风刮过,卷起一层细密的土灰,簌簌地扑人一脸。天上悬着的日头,白花花,硬邦邦,晒得田里仅存的那点潮气也丝丝缕缕逃尽了,连影子都蜷缩在脚底下,又瘦又薄。被旱田折磨的人天天仰头看天空,脖子梗着,眼里是空的,只有一片灼人的蓝,和慢悠悠的白云。靠天吃饭的人,眼巴巴盼望着,天却吝啬得连云絮也舍不得牵来一滴雨。
离我们百十里地的黄河河床瘦得很低很低,懒懒地躺在远处,哪里能济得了土地的饥渴?该种玉米的节气,干裂的土地张着无数灰白的大嘴,无声地叫渴。大地块,人们用柴油把水从深层抽上来,浇地。周围没有安装机井的小地块,人也只得弯腰,把肩头磨得红肿,去挑那深井的救命水。水桶沉重,扁担在肩窝吱呀地呻吟,一条灰白的印痕,歪歪扭扭,从井台延伸到焦渴的田里。水点下去,噗的一声轻响,瞬间便被饥渴的土吞没,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圆斑,转瞬又被烤干,恢复成无望的灰白。种子撒进去,如同撒向一片滚烫的沙漠。
过了许久,约莫有二十多天,雨终于来了。它仿佛睡醒了,想起自己疏忽的职责,开始没日没夜地偿还。雨丝细密缠绵,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道歉一般,要把先前欠下的债一股脑儿补上。土地吸饱了水,变得松软、黝黑,重新有了呼吸。人们重新下地,补种玉米。说是补种,其实大片的地垄空空荡荡,几乎等于重头再来一遍。
节气这东西,像一道无形的门槛,一步跨过去,里外便是两个天地。大地块按节气及时播种的玉米呢,玉米秆子,早该蹿得半人高了,宽大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顶端也该抽出了嫩绿的穗子,羞答答地顶着几缕红缨。
节气也是惊人的相似!今夏,小地块里的玉米才勉强拱出一层细弱的绿意,怯生生的苗儿贴着地皮,像初生的婴儿,孱弱得令人心忧。它们错过了生长的好时辰,生来便带了先天的不足。
这雨水仿佛要将功折罪,一旦落下,便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天空像一块吸足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压着。湿气氤氲,野草得了令箭,疯了似的往上窜。它们可不管什么节气不节气,有水有暖,便是它们的盛世。不多时,那些本就瘦弱的玉米苗,便被淹没在油绿汹涌的草海里,只偶尔从草叶的缝隙里,探出一点可怜巴巴的淡黄,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没有除草剂的时代,锄头便是唯一的武器。人们一遍遍躬身挥锄,汗水滴进脚下的泥土。锄过的地,暂时清爽些,可不过几日,那草芽又从土里钻出来,探头探脑,继而迅速连成一片,绿得嚣张。野草这东西,韧劲十足,真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脾性。姥爷看着自家那小块贫瘠的薄田,又望望那一片望不到边的草海,终于叹口气,摆摆手:“罢,罢!随它去吧,横竖也收不了几斤粮,费那牛劲,累死人,愁死人。”姥爷还是不甘,又说,不长草玉米也没出息……
于是,那块地便半放弃了。草长得愈发茂盛,成了羊和毛驴的美味。我常挎了筐,拿了镰刀,钻进那片浓密的绿里。镰刀挥过,青草和幼嫩的玉米苗一同被割下,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青涩与微甜的浓郁草香,湿润而好闻,弥漫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羊儿、毛驴低头贪婪地咀嚼,发出满足的嚓嚓声。
草,永远是庄稼的天敌,尽管看不见它们之间的激烈交锋,但一棵庄稼要突出重围,没那么容易。但庄稼就是不肯降服,就像那些被晒得无精打采的叶子,还在保持着一种得到机会就必须复活的气质,无论怎样干旱,玉米从不放弃葱茏浓绿的本色,草荒芜不了它的成长。
二
然而在那片被大人放弃的草莽之中,我心底却悄然萌动了一个倔强的念头。我蹲下身,仔细分辨,终于寻到了十几株稍显健壮些的玉米苗。它们被野草挤得歪歪扭扭,却依旧执着地伸展着细窄的叶片。我拿出铲子,小心翼翼,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我围着每一株选中的玉米苗,耐心地将四周的杂草连根拔起,连一丝草根也不留下。泥土被翻开,湿润的土腥气弥漫开来。清理干净后,每一株玉米苗的周围,都露出了一圈光洁、湿润的褐色土地,像极了姥娘每日清晨仔细打扫过的那面光洁的土炕,不染纤尘。我直起身,看着我的“杰作”——那十几株玉米苗,终于无遮无拦地挺立在属于自己的小片净土上,沐着阳光。一种隐秘的期望在我小小的胸膛里鼓胀:我这般用心,这般努力,老天爷该看见了吧?它们该能结出棒子来了吧?
日子一天天滑过,它们果然不负我望。摆脱了野草的倾轧,独享着阳光雨露,这十几株玉米苗如同憋足了劲,开始铆足力气向上生长。个把月的光景,竟也蹿得老高,枝干明显比旁边那些被草欺压的同类粗壮许多。更令人欣喜的是,它们顶端抽出了小小的穗子,像一个个害羞的少女,怯生生地顶着红通通的樱子。十几株,排成小小的一列,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十几个挺拔的小兵,守卫着属于我的、秘密的绿色王国。那鲜亮的红缨,在无边的绿色草海里,成了我眼中最动人的旗帜。
夏日的喧嚣渐渐沉落,秋风一天凉过一天。田里其他地块的玉米,终究是循着大地的节奏,穗子日渐饱满,看着裹了青白色的苞衣,便觉生命的丰实。唯独我那精心呵护的十几株,虽然也奋力长高了,穗子也膨大了些,但那苞衣却始终单薄,显出一种病态的青涩。它们站在秋风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那份瘦弱在周围渐趋成熟的同类映衬下,愈发刺眼。
霜降来了。几场白霜悄然落下,寒气渗入泥土。玉米叶子迅速褪去了最后一点绿意,变得枯黄、干硬,在冷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我满怀最后一丝希望,走到我的“小兵”面前,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包裹着希望的苞衣。
心,一下子沉到了冰冷的井底。
苞衣里面,是瘦小的玉米芯子。稀疏得可怜的金黄色玉米粒,软塌塌地附着在上面,细小干瘪,稀稀拉拉,全然没有饱满圆润的模样。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玉米粒,更像是发育不全的胚胎,无力地贴在瘦弱的骨架上。连嫩玉米都远远算不上,只是一把徒有其形的空壳。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了。秋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卷走了我积攒了一夏的、隐秘而热切的期待。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脚边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这是我童年里一块小小的“实验田”,是我笨拙地向天意发起的一次试探性的挑战。我用尽了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所有努力,为它们清理出光洁的“炕”,驱赶走所有的竞争者,渴望着一个超越常理的奇迹。然而,季节的法则如同铁律,冷硬无情。错过了春天深情的呼唤,错过了夏天蓬勃的热力,再怎样在迟来的秋天里拼命追赶,终究无法弥补那被旱魃无情吞噬的、最宝贵的生长期。土地有自己的记忆,节气有它不可撼动的刻度。该抽穗扬花时,你才刚艰难地拱出地皮;该灌浆饱满时,你瘦弱的茎秆才刚刚挺直腰杆。一步迟,步步迟,追得再急,终究赶不上季节轰隆隆向前的车轮。
我的眼泪,一半为那十几株空瘪的玉米穗,一半为那个终于明白过来却已无可挽回的自己。那空空如也的玉米芯,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时间流逝的真相——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是永远的荒芜。
三
地里的农事如此,人生的路途何尝不是?地里的玉米,错过了节气,便只能结出空瘪的穗子,徒留风中无力的枯黄。人间的少年,在生命最该汲取养分、积蓄力量的青春时节,若将光阴虚掷于无谓的嬉游,沉溺于转瞬即逝的欢愉,错过了那场名为“成长”的及时雨,待到寒霜降临,人生的“穗期”来临,又怎能捧出饱满的颗粒?
时光如那年的旱风,从不等候。青春亦如盛夏的雨水,稍纵即逝。待到秋风起,寒霜降,再想弯腰,去捡拾那遗落在游戏屏幕上的光点,去追补那逃学路上荒废的晨昏,已然太迟太迟。高考那道田埂,或许只是人生无数田埂中的一道,但跨过去的光景,已然不同。有人得以步入更丰饶的田野继续深耕,有人却只能守着眼前贫瘠的土地,在工地的轰鸣里,在流水线的单调重复中,或是在祖辈传下的、同样需要汗水浇灌却收成难料的田垄上,过早地体味生活的粗砺与沉重。
隔着四十年后的时光,我看到那时小小的我,蹲在那片业已荒芜的田头,手里攥着那几穗干瘪无物的玉米棒子,它们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旷野的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玉米枯叶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大地发出的、古老而永恒的叹息。这风,吹过龟裂的田垄,吹过空瘪的穗子,也吹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那一刻,土地的沉默与寒风的絮语,仿佛都在诉说同一个朴素的真理:万物生长,自有其不可更移的时辰。
长玉米的节气,最好是风调雨顺,但有的年份,并不如人所愿。有人的青春,可能和节气的气候概念非常相似,抵抗干旱,努力成长,还是需要玉米植株的努力。人生也是一样,可能我们施以帮手,并不能有所改变。
在那个节气里,别忘记努力,就是挣扎,也要挺过来,干旱战胜不了生命的葱茏。
2025-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