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青春留痕(散文)
八一节前夕,我忍不住将珍藏了近半个世纪的军旅小宝物从箱底翻出来,摆上桌面,轻轻地抚摸,细细地端详。
晨早的阳光,透进东窗。几本册子,《怎样画幻灯片》《美术资料剪报》还有一本军旅生活的相册,全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使得这几个老物件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当手掌抚过这些发黄的纸面,书香里似乎裹着部队训练场旁的槐香,金色里仿佛融混着营房前梧桐树叶的秋黄,还有野营训练中茫茫太行雪后的霞光。
一
1972年冬,我换上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走进军营。不久,喜欢写写画画的我,成了我们指挥连的宣传骨干,连里出黑板报办墙报总少不了我的身影。
一日,指导员把我领进连队的小仓库。他翻出来一台老式幻灯机,四四方方的匣子,铁壳已有些锈迹,掀开镜头上的红布,凸镜仍然光洁如玉。指导员说:“要是能把连队战士们学习的新气象,以及训练时生龙活虎的精气神画成幻灯,在饭堂给战士们放映该多好,那一定比我给战士们上政治课更受欢迎。”
幻灯机,我素未谋面,画幻灯,自然是大姑娘上轿,不用说,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果不其然,第一次画出的幻灯片就闹出了大笑话。没想到,我在香烟盒大小的玻璃片上,精心涂上的各色水彩颜料,放映出来却统统成了一抹黑色。我连画幻灯应该用透明颜料的基本常识都没有。
透明颜料买来了,可是,怎么涂抹也抹不到这光滑的玻璃片上,面对五光十色的颜料本,我一筹莫展。有老兵给我支招,“你到书店瞧瞧,说不定有教画幻灯的书卖呢。”
星期天,我不顾十好几里地的路遥,来到市内新华书店。售货员好一番寻找,在书架的一个角落找到了一本32开的小册子,“怎样画幻灯片”六个红色宋体字,醒目地竖排在封面,我如获至宝。
怀揣着《怎样画幻灯片》这本小册子,一股热情,像一团火焰在心中升起。归营路上,我三步并着两步,愉快的心情催着我大步流星。阳春三月,新柳舞风,吹面不寒。
还真是,小册子成了我心爱的指导老师。原来,废旧的X光片,照相的旧底片就是最好的着色胶片。指导员一个动员,战友们纷纷献出旧底片。按照小册子讲解的方法,我从营房对面的化工厂找来化学液,小心翼翼地涂在底片上,真灵,影像一下子无影无踪,洁净透明的底片,另一面很快吸附上了鲜亮的透明颜料。从此,连队的幻灯变得绚烂多姿。周末,饭堂里的幻灯专场放映,有声有色,博得战友们阵阵掌声。
有了这本小册子,我画的幻灯有了一个飞跃。尤其是那里面技法的具体指导,让我受益匪浅。比如,幻灯片很小,画中的场面可以小一些,应多采用近景;人物可以画得大一些,应多用半身像、头像、特写。
通讯排小陈,与我是同一年入伍的新兵。在架设电话线的训练中,他健步如飞;徒手攀登电杆时,身轻如燕,考核成绩从来不输老兵。他起早贪黑,刻苦训练的故事打动了我,我从文字脚本到画面设计,绘制了一组幻灯专题片《雄鹰展翅》,在团里组织的幻灯比赛中,这组幻灯一举夺魁。其中的一张人物特写,眼睛炯炯有神,尤其受到战友和首长们的称道。其实,那正是我将《怎样画幻灯片》里讲的“洗漆法”来了一个现学现卖,我先将人物眼珠的高光处小心翼翼地点上油漆,着完色后再将油漆洗掉,眼珠便呈现出目光如炬的神采。
二
出黑板报、办墙报、绘制幻灯,我和文书包圆了。为积累资料,我将旧报纸上的插头,旧刊物里的插页一一剪下来,自制成册。《解放军报》、军区《战斗报》上的插图是我常常关注的重点。日积月累,我的《美术资料剪报》成了内容丰富的宝藏。里面既有战士们在室内看书学习的描摹,也有战士们风雨中艰苦训练的刻画;有擦枪战士随时准备上战场的写意放笔,也有老兵教新兵传帮带的细致描绘;最激动人心的是训练场上的速写,拼刺对手,一个龙腾,一个虎跃。
这些从部队基层而来,从连队而生的战地之花,也成为我日后回忆中的鲜活形象,正是它,承载着我正当年华时的所见所闻,所感所触。当年,它渗透着我青春的汗水,饱含着对理想的向往;如今,它成了我对青春岁月思之念之的珍贵索引。
剪报中有一张唯一的彩色图片,这是从《解放军文艺》封底剪下来的一幅中国画。画中的战士昂首而立,目视前方,左右手各握两枚手榴弹,卷起的袖子,露出强劲的臂肌,空旷的留白背景,凸显出人物神韵。这幅《功到自然成》画作,捕捉到了投弹训练的瞬间神态,这种十分接地气的真情表达,激发了我要用画笔反映部队基层生活的欲望。于是,我拿起速写本,来到热火朝天的高炮训练场。六月的骄阳,把地面和炮身烤得滚烫,战士们毫不懈怠,依然整装训练。一位填弹手正单膝跪地,左手扶着弹夹,右手快速地填着炮弹,班长正用秒表卡着时间。“争分夺秒”,一个来自生活的真实场景,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挥舞着手中的速写笔,激动地记下了这个瞬间。综合了多幅速写素材,一幅《争分夺秒》的中国画在我的笔下诞生。画面上,两个人物,一站一跪,一个快速填弹,一个紧盯秒表。
在部队开展的“兵画兵”的热潮中,这幅画参加了团里的画展,后入选军里的兵画巡展和军区的兵画展览。虽然没有留下画作的原稿及相关的资料和照片,可是,每当翻开剪报,看到这幅《功到自然成》的时候,总能让我忆起当年用画笔刻画身边战友的情景,那是夜深伏案,挥汗如雨的投入,那是令青春心跳的时刻。
三
相册的第一页,摆放着我这个标图兵唯一的一张军事训练照。
1976年冬季,我们高炮团参加了军里组织的多兵种联合演习,团指挥所设在太行山脚下的5号高地。我们挖好掩体,撑起了伪装网,支起标图板,投入了紧张的战斗。
及时发现并随时将敌机的活动轨迹精准地标在图板上,成为团指挥所向部队发出命令的重要依据,也是我们标图兵的神圣职责。标图板搁在掩体正中央的一个土堆上,以我军高炮阵地为中心,覆盖上有机玻璃的九九方格网。我头戴耳机,手里夹着多根标图彩笔,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雷达站发来的电波,一边仔细地标注着“敌机”的航路。新闻干事冒着硝烟,来到指挥所拍下了这张照片。那时的我,二十出头,站如松,行如风。
滴滴还是答答,这个常人听起来混沌一片的电波,在我的耳朵里,分明能辨别出它的长短,分明能听出它所报出的密码。这是长期的艰苦训练才换来的本领。标图兵训练的艰苦,莫过于报务训练。十个数码,无数次单调的重复,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灌输,迫使你行成一种牢固的肌肉记忆。快速而绝不允许出错的科目要求,采取高强度而密集的训练,便是它唯一的手段。
炎炎夏日,抄报训练室里闷热难耐。每间隔一小时短短的小憩,我摘下耳机,轻轻地抖落,大珠小珠,汗水成串成串地滴在抄报纸上,印出晶莹剔透的水痕,里面叠压着一个个抄下的阿拉伯数字。滴滴复滴滴,日日复日日,枯燥乏味的刻苦训练,磨练出了我对电波码准确又快捷的辨别能力。过硬的业务本领,我很快成为指挥连标图班班长。
相册的第二页,平整地摆放着一张报务训练用的抄报纸。横平竖直的100个红色格子,里面写满了工整的阿拉伯数码。这是当年训练时留下的普普通通的一页报文,可是,那发黄的底色上满是深褐的斑迹。
1975年冬天,太行山下,部队刚刚结束了一场军事演习,我们连随大部队撤出阵地,来到一个小村庄宿营。为不打扰乡亲,爱兵如子的连长,竟然安排我们在一个马厩宿营。第二天,连里组织了紧张的野营训练。马槽旁,我们刚刚打开收讯机,铺展开纸笔,投入了有条不紊的抄报训练。忽然,一场暴雪随着呼啸的北风汹涌而来,席卷着茫茫太行。因为马厩太破旧,连牲口都没住了。摇晃着的几块烂窗门,叮里哐当,芦苇和泥糊的房顶,吱吱作响。室外大雪茫茫一片,室内雪花一片茫茫。北风打在脸上,雪粒洒在抄报纸上,铅笔像根冰碴子,紧贴在指尖上。我们跺跺脚,搓搓手,哈哈气,接着训练。
无意间留下的一页训练报文,它上面的点点雪花斑痕,却总能让我对那个“大雪满太行,玉絮落纸笔”的情境记忆犹新。
四
孙女蹦跳着凑到我跟前,指着那张训练照片问:“爷爷,他是谁?”“嗯,你仔细瞧瞧,他像谁?”她瞪大眼睛看了半天,还是直摇头。她怎么也不相信我给她的回答:“这正是50年前的爷爷呀!”
俯仰之间,人已七旬,我时常慨叹自己老之已至,不时为年华的远去而感伤。古语说,“温故而知新”,闲暇,我温习温习这些老物件,我的惆怅云开雾散。青春的岁月又在我的记忆里清晰起来,青春走过的步伐又在我的胸中舞动起来。青春的我,好像在对如今的老朽低声絮语:还记得吗?青涩的你,曾有使不完的热情。你的粉笔曾为连队黑板报这块阵地擂起战鼓;你的幻灯彩绘,汇进了战友们绚烂的年华;你饱蘸颜色的羊毫,曾催促着年轻的生命向着理想奋进;你的红蓝腊笔,透过有机玻璃图板,把一股热血与赤诚,融进了保家卫国的疆场。你的青春无悔!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也只有一回,可是,六年的军旅生涯,越过五十个春秋,我把自己宝贵的青春留痕珍藏至今,我十分庆幸这点珍藏,我为此感到荣光!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点点滴滴汇成歌;青春的歌,是一支难忘的歌,是回味起来无比幸福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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